柏舟谈诗（8）：新诗的西化

柏舟|逍遥羽毛 · 发表于 2020-7-28 23:53

柏舟谈诗（8）：新诗的西化

2012-4-14

不久前边一君在科学网上发表了《关于新诗和新文化运动与蒋劲松先生的商榷和与卫军英先生的探讨》的帖子，引起网友们的热议。关于新诗的发展，的确有许多值得探讨的问题，几十年来也一直争论不休。自己过去虽然也有所关注，但未做深入思考。这几天就着边一君提出的这个话题，查阅了一些资料（都是网络上的），来谈谈我的一点看法，借用军英兄的说法，也算是“门外清议”吧。

新诗何以为“新”？一般认为主要反映在三个方面。一为时代新，以清末民初为界限，清代以前的为旧诗，民国以后的为新诗。二为语言新，用现代汉语白话写的是新诗，用文言文写的是旧诗。三是诗体新，以不拘泥于诗歌的形式与格律的为新诗，这与旧体诗讲究严格的格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此新诗又被称为“现代诗”（以区别于古典诗或传统诗）、白话诗（以区别于文言诗）、自由诗（以区别于格律诗）。但是仔细推敲一下，划分新旧诗歌的标准极为复杂，不是简单划一条线就能说清楚的。

首先，以时代来划分显然是不科学的。胡适和毛泽东都是属于民国时代的人物，胡适写的是新诗，而毛的诗词却是完全的旧体诗。其次，用白话与文言来划分新旧也有问题。所谓白话就是人们的正常生活用语。而白话与文言的区别，其实在“五四”之前就已经存在几个世纪了。唐代的白居易、元稹提倡诗歌语言要通俗易懂，就含有用白话入诗的特点，只不过这“白话”是指当时人的正常生活用语，因大受普通百姓的欢迎，一时被誉为“元白体”。人们都将胡适《尝试集》中的那首“蝴蝶”看作是中国的第一首白话诗，如果拿《红楼梦》中的“好了歌”来比一比，你能说“好了歌”就一定是文言诗吗？而曹雪芹的“好了歌”要比胡适的“蝴蝶”早了将近两百年。最后，以是否讲究格律来区分新旧也不够严谨。“自由”与“格律”是一组相对的概念，古诗也有不讲究格律的，而新诗也有讲究格律的（如“新月派”诗歌），但追求一种无拘无束的表达方式，不为格律音韵所束缚似乎成了新诗发展的主流。

那么，怎样来给二十世纪中国的新诗定性呢？我觉得它只能是文学史（或诗歌发展史）上的一场运动，是“五四”新文化思潮在诗歌领域的反映。它唯一的宗旨就是反传统，这种反传统不仅仅反映在内容里，更多的则是表现在诗歌的形式上。历史上任何一场文化运动都有破坏和建设两个方面。可是新诗拿什么来反对旧诗？那就是拿西方诗歌的传统来反对中国诗歌的传统。这一点非常明显，几乎贯穿了中国新诗发展的整个历史。这并不奇怪，因为当时新文化运动的整个精神（要请来赛先生、德先生）就是学习西方。在废除汉字，改用拉丁文字的呼喊中诞生的中国新诗必然带有西洋诗歌的特征。早期的新诗倡导者，像胡适、刘半农、徐志摩、郭沫若等大都从事过外国诗歌翻译活动，这就自觉或不自觉地在新诗创作中植入西洋诗歌的基因。所以新诗的西化是其反传统动机的必然结果。

1917年1月1日胡适在《新青年》第二卷第五号上发表了《文学改良刍议》一文，提出“今日而言文学改良，须从八事入手。”八事者，“一曰，须言之有物。二曰，不摹仿古人。三曰，须讲求文法。四曰，不作无病之呻吟。五曰，务去滥调套语。六曰，不用典。七曰，不讲对仗。八曰，不避俗字俗语。”其中的“不用典”、“不讲对仗”是专对新诗而言的。两年后，1919年10月胡适又发表了《谈新诗——八年来一件大事》一文，更加全面并详细地阐述了他的新诗思想，这可被看作新诗西化的理论纲领。在这篇文章中胡适首先明确了中国的新诗运动是宗于西方的“诗界革命”。他说，“近几十年来西洋诗界的革命，是语言文字和文体的解放。这一次中国文学的革命运动，也是先要求语言文字和文体的解放。”紧接着他又说道，

新文学的语言是白话的，新文学的文体是自由的，是不拘格律的……若想有一种新内容和新精神，不能不先打破那些束缚精神的枷锁镣铐。因此，中国近年的新诗运动可算得是一种‘诗体的大解放’……五七言八句的律诗决不能容丰富的材料，二十八字的绝句决不能写精密的观察，长短一定的七言五言决不能委婉达出高深的理想与复杂的感情。

在明确了新诗运动的反传统性质之后，胡适用大量篇幅来阐述他的“诗体进化”理论：

我们若用历史进化的眼光来看中国诗的变迁，方可看出自《三百篇》到现在，诗的进化没有一回不是跟着诗体的进化来的。

他认为中国历史曾发生过三次“诗体的解放”。第一次是以屈原、宋玉为代表的“骚赋体”，中国才有了“伟大的长篇韵文”；第二次是汉以后的五七言古诗，“若不经过这一变，决不能产生《焦仲卿妻》、《木兰辞》一类的诗”；第三次是“从诗变为词”，“从整齐句法变为比较自然的参差句法。”而当下的新诗运动正是“第四次的诗体大解放。这种解放，初看去似乎很激烈，其实只是《三百篇》以来的自然趋势。”胡适接着说道，

自然趋势逐渐实现，不用有意的鼓吹去促进他，那便是自然进化。自然趋势有时被人类的习惯性守旧性所阻碍，到了该实现的时候均不实现，必须用有意的鼓吹去促进他的实现，那便是革命了。

值得注意是，在胡适的诗体进化论中已含有“革命”的因素，因此这一场新诗运动也已然超出了改良的边界而具有革命的性质了。用胡适的话来说“新体诗是中国诗自然趋势所必至的，不过加上了一种有意的鼓吹，使他于短时期内猝然实现，故表现上有诗界革命的神气。”

在这篇文章中，胡适第一次对新诗体的韵律特征做出了界定。他说，

诗的音节全靠两个重要分子：一是语气的自然节奏，二是每句内部所用字的自然和谐，至于句末的韵脚，句中的平仄，都是不重要的事。语气自然，用字和谐，就是句末无韵也不要紧。

所谓“节”，“就是诗句里面的顿挫段落。”“新体诗句子的长短，是无定的；就是句里的节奏也是依着意义的自然区分与文法的自然区分来分析的。白话里的多音字 [按：此处是指“词”] 比文言多得多，并且不止两个字的联合，故往往有三个字为一节，或四五个字为一节的。”

所谓“音”，“就是诗的声调。新诗的声调有两个要件：一是平仄要自然，二是用韵要自然。白话里的平仄，与诗韵里的平仄有许多大不相同的地方。同一个字，单独用来是仄声，若同别的字连用，成为别的字的一部分，就成了很轻的平声了。例如‘的’字，‘了’字，都是仄声字，在‘扫雪的人’和‘扫净了东边’里，便不成仄声了。我们简直可以说，白话诗里只有轻重高下，没有严格的平仄。”又说“白话诗的声调不在平[仄]的调剂得宜，全靠这种自然的轻重高下。”

我们注意到，胡适这里所说的“音节”，完全就是西方诗歌里的“音步”的翻版。（关于“音步”（foot），李泳兄曾有专文介绍，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去看，我这里就不再多说了）

说道用韵，胡适认为，“新诗有三种自由：第一，用现代的韵，不拘古韵，更不拘平仄韵。第二，平仄可以互相押韵，这是词曲通用的例，不单是新诗如此。第三，有韵固然好，没有韵也不妨。新诗的声调既在骨子里，--在自然的轻重高下，在语气的自然区分--故有无韵脚都不成问题。”这与西方现代诗歌强调用“宽韵”（half rhyme），或以句子内部的“行中韵”（internal rhyme）来取代“尾韵”（end rhyme）的所谓“素体诗”（blank verse）也是不谋而合的。胡适最后总结道，“有许多人曾问我做新诗的方法，我说，做新诗的方法根本上就是做一切诗的方法；新诗除了‘新体的解放’一项之外，别无他种特别的做法。”这番话说的有点玄，像武功里的最高境界：无招胜有招了。

由此我们看出，胡适提出的关于新诗体的理论完全是套用了西方诗歌形式特征，以此来反抗旧体诗的“格律”。

胡适早年曾留学美国，先后就读于康乃尔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深受赫胥黎与约翰·杜威的影响。这期间陆续翻译了都德、莫伯桑、契柯夫等人的短篇小说（先后编辑为两集《短篇小说》出版），以及拜仑的长诗《哀希腊》易卜生的剧本《娜拉》（与罗家伦合译）等。这些经历与影响奠定了他日后成为新诗运动领袖的地位。1920年3月，他的白话诗集《尝试集》出版，成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第一部个人白话诗集。然而在新诗的创作实践方面，胡适的成就远不如后来的徐志摩、闻一多、冯至、戴望舒、穆旦等人，他们在新诗西化的进程中提出了“格律化”的主张，将中国新体诗从理论到实践又向前推进了一步。关于新诗的格律化，我将在下一篇论述。

附录：

1. 曹雪芹：《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2. 胡适：《蝴蝶》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3. 胡适在文中举了康白情的《窗外》一诗：

窗外的闲月，
紧恋着窗内蜜也似的相思。
相思都恼了，
他还涎着脸儿在墙上相窥。
回头月也恼了，
一抽身儿就没了。
月倒没了，
相思倒觉着舍不得了。
(《新潮》一，四。)

并说，“这个意思，若用旧诗体，一定不能说得如此细腻。”我们不妨拿秦观的《浣溪沙》做个比较，同样是写相思，同样有月、有楼墙和窗，看看哪一首写得更好？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参考文献：

1. 边一《关于新诗和新文化运动与蒋劲松先生的商榷和与卫军英先生的探讨》
http://blog.sciencenet.cn/home.p ... 8&do=blog&id=555371

2. 卫军英《关于新诗失败的门外清议》
http://blog.sciencenet.cn/home.p ... 18&do=blog&id=41533

3. 李泳《英诗的格律》http://blog.sciencenet.cn/home.p ... 2&do=blog&id=247934

4. 胡适《文学改良刍议》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22301361/

5. 胡适《谈新诗——八年来一件大事》http://theyear1998.blog.sohu.com/87757046.html

6. 房芳的博客《胡适白话诗歌理论浅谈》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9e8e9a01000b2i.html

（从右往左）李大钊、胡适、蔡元培、蒋梦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