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天末怀李白》说“魑魅喜人过”

杨逍

天末怀李白

杜甫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其中“过”字，今人注本往往讲作“过：过失，过错”。仿佛就不对了，用平水韵的同志们知道，“过”于“过失”义上属二十一个韵独用：

过 歌韻，平声 (guō)：音戈。《广韵》经也。《书·禹贡》东过洛汭，北过洚水。
过 个韻，去声 (guō，guò)：《玉篇》度也，越也。《正韵》超也。歌韵同。又过失，独用。


难道老杜平仄通押不成！今人读古，不靠谱如此。

考察此诗历代评注（附文末），发现始作俑者是何焯，他的《义门读书记里》说“嵇叔夜耻与魑魅争光。此句指与白争进者言之。鬼神忌才，喜伺过失（“魑魅”句下）。”这是讲句中魑魅为朝中小人，小人乐意纠人小辫子。然而，除了杜甫此句，似乎别无印证。


先看出处：


魑魅一词，出于《左传·文公十八年》：“舜臣尧，宾于四门，流四凶族浑敦、穷奇、檮杌、饕餮，投诸四裔，以御魑魅。”《汉书·王莽传中》有引，说“敢有非井田圣制，无法惑众者，投诸四裔，以御魑魅，如皇始祖考虞帝故事。”颜师古注：“魑，山神也。魅，老物精也。”

又，孙绰《游天台山赋》：“始经魑魅之涂，卒践无人之境。”《文选·卷十一》李善引杜预注：魑，山神；魅，怪物。


未有魑魅噬人之说，更与人之有无过失无涉。有一点倒是统一的：其地穷荒。


再看唐代一些可以参证的诗例：


送孟校书往南海（唐·元结）：“吾闻近南海，乃是魑魅乡。”
会昌元年春五绝句 劝梦得酒（唐·白居易）：“谁人功画麒麟阁，何客新投魑魅乡。两处荣枯君莫问，残春更醉两三场。”
桂州三月三日（唐·宋之问）：“代业京华里，远投魑魅乡。”
蒲门戍观海作（唐·陈陶）：“欲游蟠桃国，虑涉魑魅乡。”

这几处讲南游、南窜，呼南方莽荒之地为“魑魅乡”。


再来看看后人诗作引到“魑魅喜人过”的：


宋·韩淲，南渡后寄籍信州上饶（今属江西）。其 《鹧鸪天 冲雨小舟上南港 》云：

莫笑闲身老态多。避人避世欲如何。分明画出山阴道。太息吟成宁戚歌。
穿木石，泛烟波。从前魑魅喜人过。灵山西畔高溪上，一棹归来舞短蓑。


从前这里是莽荒之地，住民欢迎有（贵）人来。这里若讲作“魑魅伺人过而食之”，恐怕费解。


哭御史王公 其二（元·黄溍）  
被发胡为竟渡河，由来魑魅喜人过。

被发，即披发纹身，南方吴越一带装束，这里指当地民众。这句是说，老百姓纷纷渡河吊唁（御史王公），可见向来“魑魅喜人过”。是爱戴王御史，不是要吃他。




这样来看，杜诗用“魑魅”，或恐偏重用其本义，指向李白流放之地莽荒夜郎、夜郎民众。或者说，何焯以前，“魑魅喜人过”并不作“忌才 伺失”来讲。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便宜讲作：李白啊，你和你的文章不被权贵们喜欢（或者双向，你的文章也憎权贵），但是流放地的民众一定是欢迎你的。

正如《唐诗归折衷》：“吴敬夫云：六句，刘须溪谓：魑魅犹知此人之来以为喜，则朝廷之上，不如魑魅多矣。如此解，于接下二语较有情。”




另，篇中的确是有替李白喊冤的成分，但是，它是通过尾上与屈原并举，借屈原这耿耿忠君的“冤魂”来委婉曲折地表达，而不是更没必要通过直斥官吏、群臣为“魑魅（小人、坏人）”来硬扛。




附历代评注：


《汇编唐诗十集》：
唐云：此首才堪入选，是一片真情写成。

《杜诗说》：
三联：文与命仇意，而“憎”字惊极。不言远贬，而曰：“魑魅喜人过”，将欲伺人而食之也，语险更惊。不曰“吊”而曰“赠”，说得冤魂活现（“投诗”句下）。

《唐诗归》：
钟云：真元气（首四句下）。钟云：大发愤，却是实历语。谭云：十字读不得，然深思正耐多读（“文章”二句下）。钟云：“赠”字说得精神与古人相关，若用“吊”字则浅矣（末二句下）。

《杜臆》：
陆士衡诗：“借问欲何为？凉风起天末。”全用起语而倒转之，此用古之一法。“江湖水多”，鲤不易得，使事脱化。

《杜诗详注》：
盖文章不遇，魑魅见侵，夜郎一窜，几与汨罗同冤，说到流离生死，千里关情，真堪声泪交下，此怀人之最惨怛者。

《义门读书记》：
嵇叔夜耻与魑魅争光。此句指与白争进者言之。鬼神忌才，喜伺过失（“魑魅”句下）。

《拜经楼诗话》：
少陵“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一联，古今以为名句。明人云：“鸿雁几吋到？江湖秋水多。”却有自然之妙。

《唐诗成法》：
文章知己，一字一泪，而味在字句之外，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也。七、八从三、四来，法密。

《唐诗归折衷》：
吴敬夫云：六句，刘须溪谓：魑魅犹知此人之来以为喜，则朝廷之上，不如魑魅多矣。如此解，于接下二语较有情。

《唐宋诗醇》：
悲歌慷慨，一气卷舒，李杜交好，艽诗特地精神。

《唐诗别裁》：
沉郁（“文章”二句下）。

《读杜心解》：
太白仙才，公诗起四语，亦便有仙气，竞似太白语。五、六，直隐括《天问》、《招魂》两篇。

《杜诗镜铨》：
蒋云：向空摇望，喃喃作声，此等诗真得《风》、《骚》之意。

《精选五七言律耐吟集》：
胸中有千万言说不出，忽有此起十字来。

《网师园唐诗笺》：
“鸿雁”四句，《骚》经之遗。

《唐宋诗举要》：
邵曰：一“憎”一“喜”，遂令文人无置身地（“文章”二句下）。吴曰：深至语自然沉痛，非太白不能当（末二句下）。

昙园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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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逍

“魑魅”“魑魅乡”等作野氓、莽荒地（流放地）的几个唐代诗例：



送孟校书往南海（唐·元结）

序：平昌孟云卿，与元次山同州里，以词学相友。几二十年，次山今罢守舂陵，云卿始典校芸阁。于戏！材业次山不如云卿，词赋次山不如云卿，通和次山不如云卿，在次山又诩然求进者也。谁言时命，吾欲听之，次山今且未老，云卿少次山六七岁。云卿声名满天下，知己在朝廷，及次山之年，云卿何事不可至。勿随长风，乘兴蹈海，勿爱罗浮，往而不归。南海幕府，有乐安任鸿，与次山最旧，请任公为次山一白府主，趣资装云卿使北归，慎勿令徘徊海上，诸公第作歌送之。

吾闻近南海，乃是魑魅乡。忽见孟夫子，欢然游此方。
忽喜海风来，海帆又欲张。漂漂随所去，不念归路长。
君有失母儿，爱之似阿阳。始解随人行，不欲离君傍。
相劝早旋归，此言慎勿忘。


会昌元年春五绝句 劝梦得酒（唐·白居易）
谁人功画麒麟阁，何客新投魑魅乡。两处荣枯君莫问，残春更醉两三场。


送李秘书往儋州（唐·严维）
魑魅曾为伍，蓬莱近拜郎。臣心瞻北阙，家事在南荒。
莎草山城小，毛洲海驿长。玄成知必大，宁是泛沧浪。

早发大庾岭（唐·宋之问）
晨跻大庾险，驿鞍驰复息。雾露昼未开，浩途不可测。
嵥起华夷界，信为造化力。歇鞍问徒旅，乡关在西北。
出门怨别家，登岭恨辞国。自惟勖忠孝，斯罪懵所得。
皇明颇照洗，延议日纷惑。兄弟远沦居，妻子成异域。
羽翮伤已毁，童幼怜未识。踌蹰恋北顾，亭午晞霁色。
春煖阴梅花，瘴回阳鸟翼。含沙缘涧聚，吻草依林植。
适蛮悲疾首，怀巩泪沾臆。感谢鹓鹭朝，勤修魑魅职。
生还倘非远，誓拟酬恩德。

桂州三月三日（一作桂阳三日述怀）（唐·宋之问）
代业京华里，远投魑魅乡。登高望不极，云海四茫茫。
伊昔承休盼，曾为人所羡。两朝赐颜色，二纪陪欢宴。
昆明御宿侍龙媒，伊阙天泉复几回。西夏黄河水心剑，东周清洛羽觞杯。
苑中落花扫还合，河畔垂杨拨不开。千春万寿多行乐，柏梁和歌攀睿作。
赐金分帛奉恩辉，风举云摇入紫微。晨趋北阙鸣珂至，夜出南宫把烛归。
载笔儒林多岁月，襆被文昌佐吴越。越中山海高且深，兴来无处不登临。
永和九年刺海郡，暮春三月醉山阴。愚谓嬉游长似昔，不言流寓歘成今。
始安繁华旧风俗，帐饮倾城沸江曲。主人丝管清且悲，客子肝肠断还续。
荔浦蘅皋万里馀，洛阳音信绝能疏。故园今日应愁思，曲水何能更祓除。
逐伴谁怜合浦叶，思归岂食桂江鱼。不求汉使金囊赠，愿得佳人锦字书。

答魑魅代书寄家人（唐·沈佺期）
魑魅来相问，君何失帝乡。龙钟辞北阙，蹭蹬守南荒。
览镜怜双鬓，沾衣惜万行。抱愁那去国，将老更垂裳。
影答余他岁，恩私宦洛阳。三春给事省，五载尚书郎。
黄閤游鸾署，青缣御史香。扈巡行太液，陪宴坐明光。
渭北升高苑，河南祓禊场。烟花恒献赋，泉石每称觞。
暇日从休浣，高车映道傍。迎宾就丞相，选士谒昭王。
侍宠言犹得，承欢谓不忘。一朝贻厚谴，五宅竟同防。
凶竖曾躯策，权豪岂易当。款颜因侍从，接武在文章。
且惧威非贙，宁知心是狼。身犹纳履误，情为覆盆伤。
可叹缘成业，非关行昧藏。喜逢今改旦，正朔复归唐。
河谶随龙马，天书逐凤皇。朝容欣旧则，宸化美初纲。
告善雕旌建，收冤锦旆张。宰臣更献纳，郡守各明扬。
礼乐移三统，舟车会八方。云沙降白遂，秦陇献烧当。
三赦重天造，千推极国详。大招思复楚，于役限维桑。
涨海缘真腊，崇山压古棠。雕题飞栋宇，儋耳间衣裳。
伏枕神馀劣，加餐力未强。空庭游翡翠，穷巷倚桄榔。
缘体分殊昔，回眸宛异常。吉凶恒委郑，年寿会询唐。
家本传清白，官移重挂床。上京无薄产，故里绝穷庄。
碧玉先时费，苍头此自将。兴言叹家口，何处待赢粮？
计吏从都出，传闻大小康。降除沾二弟，离拆已三房。
剑外悬销骨，荆南预断肠。音尘黄耳间，梦想白眉良。
复此单栖鹤，衔雏愿远翔。何堪万里外，云海已溟茫。
戚属甘胡越，声名任秕糠。由来休愤命，命也信苍苍。
独坐寻周易，清晨咏老庄。此中因悟道，无问入猖狂。

张农民

学习。魑魅初引申于地，后引申于人；唐或多为引申于地。三联出句如断为文章达于憎命，则对句魑魅因过喜人，可为一解，正合粉丝身份，则赠汨罗并举也（不平倒在其次）。

一叶秋风

赏学好诗，回味无穷

张农民

昙园伊人 发表于 2019-11-22 20:45
赏析品鉴，自有一己独到见解，具体的细节点，（我个人）或未必一一雷同，并不妨碍欣赏与点赞。好帖！

，（我个人）或未必一一雷同：说说呗。

五柳先生

考证翔实。魑魅，解释为荒凉、偏远之地，以为确论。辛苦辛苦~

昙园伊人

张农民 发表于 2019-11-30 14:39
，（我个人）或未必一一雷同：说说呗。

只是泛论，不是特指。大意是：

一家之言，或正或误，读者或同或异，皆可互赏、互怼、互动。估计是我跟帖快，没把意思说到点上，荷荷。

问好张兄，迟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