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直抒胸臆者率真,寓情於景者含蓄,前者多見於詩,後者多見於詞。亦所謂有我與無我,隔與不隔也。
52
詩言志,境自闊;歌詠言,音自長。由風而雅,亦由歌而詩。由經而騷,亦由雅而文。由古而近,亦由散而約。由絕而律,至極而反。故有詞。再至元曲,再至新詩,諸體齊備矣。詩順暢,詞含蓄,或豪邁,或委婉。大作者可從心之所欲不逾矩,小作者執其一端,或茫茫然不知南北東西。
53
先有韻致,然後有氣勢;先有氣勢,然後有格調;先有格調,然後有境界。境界者,情懷也。便言一己之私,亦關乎大千,是為大情懷,亦為高境界,必大作者方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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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古人之胎換今人之骨,舊瓶新酒而已。然高手常能化腐朽為神奇,低手只好化神奇為腐朽,真天壤之別。悲夫!
55
絕句、小令雖然已見才情,然宏篇、長調尤見功力。故小作者多絕句、小令,大作者多宏篇、長調也。小說也如是,小作者多為短篇,大作者必有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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稼軒詞之境界可謂神奇,非人力可以得之,故不可學也。其《賀新郎》寫送別,如子瞻《水調歌頭》寫賞月,均為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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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律放,然後韻放,故有新詩,乃大解放。知詩之大美在於魂魄,而不在皮肉,更何況鐐銬與束帶,然後可得大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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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事一如繪事,有氣勢只是初成,無士氣近乎匠人。無境界,氣勢再大也是粗野;無士氣,筆墨再精也是鄙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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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猶太白,南宋猶子美,各有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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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白與子美、子瞻與稼軒,一如老聃與仲尼、石濤與八大,誰高誰低,見仁見智,或為千古之論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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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韻致者未必有境界,然有神韻者必有情懷。衍波之《鵲踏枝》云:“手種牆南千個竹。春雨瀟瀟,拔地參天綠。斫去杉皮新縛屋。直須傲煞篁簹谷。 解道難醫惟有俗。試問旁人,無竹何如肉。未必禪心超忍辱。且從玉版參尊宿。”觀堂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者。然結尾兩句費解,並非“不著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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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古人者,皮相易得,神妙難尋。近人者唯周樹人、毛潤之得跳出如來之掌心。前者善寫自我,其《自嘲》以一己之力與整個社會對抗,格調極高;後者喜發豪情,其《沁園春·雪》厚今而薄古,境界極大。此二者,已然超越古人;不足,然後有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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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初戀舊,人之常情。一如女人之小腳與男人之長衫,又如未剪之辮子,皆可重新來過。然亦大可不必,為時間不可逆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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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無益無涯之語,以之搪塞他人可,以此自慰則不可。以詩為消遣者與以詩為玩物者無異,均有傷詩之神性也。便有好句,亦難得佳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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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即為詩人表達自我之方式,必有所寄託。寄託者,有可以直言者,有不可以直言者,亦更有諱言者。言者無心聞者有意,詩之過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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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者,化工而非畫工也。化工者常能化腐朽為神奇,畫工者,常能化神奇為腐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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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山絕句余亦有和云:“寫春未必正當春,出水芙蓉四季新。如有心中奇意在,鎖窗閉戶也傳神。”然情由景生,意由事起,寫春而言秋或寫秋而言春者應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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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以句評,詞以篇評。以句評者,眾星捧月;以篇評者,繁星滿天,當無一句不好也。如王鵬咧?儿o踏枝》,並非無好句,然好句又被賴句抵消,故無足掛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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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所至,才高學富,千首仍少,李杜是也。情之不到,學疏才湥?痪湟捕啵??恢狄惶帷?/alig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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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枯槁者,當無一句好句者,也即“一日可為百首”者也。然都是好句,便無好句,是以句害篇也。所謂起承轉合、騰挪跳躍、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好詩者,當無所不用其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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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骨者,剛正不阿之氣概,獨立自由之精神,亦為高格調、大境界所必備之品質與情懷,非大作者所不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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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疏遠,即時人之所謂距離產生美也。過於接近,便無神秘,故亦無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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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時應事之作,俗不可耐者十有八九;羔雁應酬之作,不能卒讀者十有八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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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宜用意深沉,歌宜用意滐@,故詩人時遭冷落,歌人常被追捧。須知這世界是被庸人準備的,又如之何難索其解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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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詩者,新意、古意、妙趣缺一不可。切不可身為今人卻寫古人之詩,然也不可寫古體之詩而無古人之意。古意者,古人之筆意也。至於無妙趣者,已然非詩,又何足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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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人說人,就事論事,是以普通人之眼觀物也。以詩人之眼觀物,無一人一事不關乎宇宙乾坤,即可以小見大也。東坡之“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亦此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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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之楚辭,陶潛之五古,太白之樂府,子美之七律,東坡、稼軒之長調,又豈是一個工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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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家排序:稼軒第一,子瞻第二,柳永第三,易安第四,美成第五,永叔第六,後主第七,少遊第八,白石第九,板橋第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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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之詞多一重仙氣,南宋之詞帶一些鬼氣,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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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永之《玉女搖仙佩》的確輕薄,幾盡於淫詞,然為有些許妙趣在,因而未陷於鄙俗。正所謂歡愉之詞難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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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薄油滑,為人之大忌,亦為詩之大忌。 82
所謂“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時常異想天開,終歸孤獨寂寞。悲乎! 83
好詩千首還嫌少,賴詩一句也多餘, 84
詩人論詩,易有偏頗。學者論詩,時近迂腐。 85
東坡乃為人生而作,白石乃為作者而作,故有高下之分。 86
為人處世,作詩填詞,或以不同之心待之,或以相同心待之,吾從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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詼諧與莊重相互依託,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亦故稼軒高於子瞻、後主屈居於後、容若不在其列。 88
萬物皆備於我。眾體皆能,方為大家。 89
然最瞭解余者或非余也,其誰乎,已生之乎,未生之乎,余不知也。或為時間乎,或為空間乎,或如來乎,或如去乎,余尤不知也。或千萬年、千萬劫之後余再回來,余之定論方可得矣。然彼之余仍為此之余乎?余仍不可知也。 90
嬉笑怒罵,也成文章。該隱則隱,須藏則藏。含沙射影,指槐罵桑。與其犯上,不若佯狂。 91
文,以明祛暗者,亦文以化之者。德,以得補失者,亦文以載之者。因與天地並生,故曰大。玄黃,黑黃,暗黃,混沌蒼茫之色。方者地,圓者天,地方天圓,所謂一生二。天有日月,地有山川,象形所成,然後有人,所謂二生三。人乃天地後生,然性靈神秀,故可與天地並列互鼎,雖心生而言立,言立以文明,仍乃自然之道也。 92
天地萬物,莫不明之以文。龍鳳、虎豹、雲霞、草木之形色,林籟、泉石之聲響,皆天地文章。物且如此,何況人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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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先民,猶如嬰孩。或信天地,或敬鬼神。庖犧信天地而近之,仲尼敬鬼神而遠之,然皆以文明之,是謂得天地之心者。所謂河圖、洛書、玉版、丹書,或乃天地得之於人心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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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以立言,得之以字;敘事在先,抒情在後。詩以言志,歌以永言;然文勝其質,是為病矣。故有文王符復、公旦剬緝、夫子熔鈞雕琢。可見詩三百,必經仲尼修飾,非其原貌,亦因此可以“樂而不淫,怨而不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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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然人者天地之心、萬物之靈者也,故自然者還須法人,然後得天人合一之境界。道心者,人魂也;神理者,人體也。人因此而文以成聖,故可以通人之性靈,鼓動天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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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兩分,唯物因人。依理明道,順勢成文。貌得其體,意得其魂。顛簸宇宙,扭轉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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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伏羲是也,開天闢地如盤古者;述者,仲尼是也,補天造人如女媧者。之所以可以陶鑄人之性情,功在其哲思,亦在其文采,所謂先王方冊,夫子之格言也。由遠及近,由古及今,文以為明,多有可征。知志足而言文,情足而辭巧,方可以長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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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得天地玄機,自得橫生妙趣;然規矩已成,筆必循之,如符契已在,思必合之。此仲尼之所謂從心之所欲不逾矩,發乎情止乎禮,亦東坡之所謂行於所當行止於不可不止,嬉笑怒罵皆可詠之誦之矣。其後有文章、詩詞、戲劇、小說之屬;或簡或繁,或隱或顯,隨機順便,各得其所。既有可征,自當征之。既有可師,當自師之。然後有造化,然後有我。有福者得之,所謂舉一反三、觸類旁通者也。不幸者失之,所謂失之毫釐、謬以千里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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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以正言,何以下筆;信口開河,有失斯文。含蓄不害情真,委婉無傷意切。天賦既得,仍需努力。樸素更好,豔麗也無妨。所謂征聖者,為天道難聞;所謂宗經者,為文章可見。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精账?两鹗癁殚_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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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文之事,或通玄理。一旦得之,橫生妙趣。已然得道,還須得體。流水行雲,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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