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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燕子楼 几人窥堂奥 公元804年春季的一天。 燕子楼内。 红烛高烧，丝竹绕梁。 徐州刺史张愔听说新任校书郎白居易来徐游览。想到他的叔父白季轸一直是自己的下属，不久前刚从徐州士曹掾升任许昌令。无论公情私谊，自己都要表示一下，何况他还揣着一个小秘密：爱妾关盼盼喜欢吟诗作对，久仰白居易诗名，有这样一个结识、请教的机会，还是应当珍惜的。 宾主欢宴，觥筹交错，酒酣耳热之际，张愔请出关盼盼相见，顺便歌舞助兴。一段霓裳羽衣舞，令见多识广的白居易也惊叹“雅多风姿”，即席题诗相赠：“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 欢乐总是乍现就凋零，走得急的都是最美的时光。两年后张愔病逝归葬洛阳北邙山，关盼盼感念旧爱而不嫁，独居在燕子楼里过着孤独凄凉的生活。 转瞬十年已过，公元815年，张愔旧部张仲素升迁为司勋员外郎，到长安拜会白居易，讲述了关盼盼的故事，送上自己的《燕子楼新咏》三首绝句。诗的内容主要表现关盼盼追忆当年美好的爱情生活，张愔去世后孤独凄凉的现状以及现在万念俱灰的低沉情绪。 44岁的白居易刚经历因工作超前积极、先于谏官言事而遭受陷害打击事件，读着张仲素的诗，想起自己的境遇以及当年关盼盼的歌舞风采，世事变迁，抚今追昔，多少感慨，齐上心头，于是和诗三首： 其 一 满窗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
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其二 钿晕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著即潸然。
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十一年。 其 三
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墓上来。
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第一首设身处地展开联想，霜寒、被冷、灯残、独卧，表现关盼盼于张愔去世后仍一往情深的眷恋，孤苦凄凉的日子年复一年显得格外漫长。第二首仍着笔于盼盼身上，同时巧妙地嵌入了当年欢宴的场景，把回忆与想象重叠在一起，三句截图再现歌舞场面，四句进行合乎逻辑的推想。前两首落笔只在盼盼，第三首笔锋转到张尚书身上，这是诗人能与盼盼结一面之缘的关捩点，不能不提。听说有人去洛阳张愔墓前探视，下葬时栽种的白杨树都已长大，能做房屋柱子了，可是，怎么能让红粉不成灰呢？诗人用对比手法把着笔点拉回到盼盼身上，流露出对盼盼的深切关心。 都说人生两不堪，一为英雄末路，二是美人迟暮。有些是岁月流逝不可逆转的自然规律，有些是中途变故人为选择造成的生命悲凉。关盼盼属于后者，唯如此也更受人敬重。 唐代社会比较开放包容，男性养妾狎妓、寻花问柳，放纵地追求物质享受是普遍现象。女性婚姻与爱情生活也比较宽松，不仅改嫁是寻常事，甚至蝉过别枝红杏出墙也未必酿成轩然大波。我们可以合理地推想：以关盼盼才艺美貌、年当芳华的优越条件，另嫁良人托付终身当是轻而易举的事。然而她毅然决然地选择一条看不到出口的不归路，为了对她好过几年的那个男人，她甘愿押上自己的后半生，把所有的幸福封闭起来牢牢地锁进燕子楼里。十年孤独、十年凄凉，十年艰难、十年悲伤，水滴石穿的折磨，熬倒了这位绝世佳人，也熬出了一位光照千年的美丽形象。 白居易是唯一与关盼盼有一面之交的诗人，他最理解盼盼的心情和处境。他曾惊艳于她的美貌，敬佩于她的才艺，现在更为现实生活的强烈反差而无可奈何，他面朝燕子楼所在的东方，眼里饱含深情，恍惚看见紧锁的燕子楼上书写着两个大字——痴情。 燕子楼宴请白居易的263年后，又迎来了一位新的客人，他就是现任徐州知府苏轼。公元1078年的秋天，苏轼来到燕子楼。见不到关盼盼，能在燕子楼里夜宿也是一件雅事。月光如水，凉风披襟，恍惚听到圆荷滴露，落叶坠地的声音，燕子楼的夜真静啊。听着三更鼓响，想到盼盼的身世，他不由起身，漫步庭院，浮想联翩，无限惆怅地写下《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一词：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紞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词序曰：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中的苏轼把长期以来的迷惘一股脑向盼盼倾倒出来：你为什么只活在对张愔爱情的回忆里？欢乐不过数年光景，余生却孤独寂寞、凄凉难捱，这样做值得吗？支撑你走到底的人生信念是什么？你确定所有追求都有意义而不是一场虚幻？盼盼的眼睛清澈而坚定，凝视良久，飘然而去。苏轼思索着、探求着，刹那间，他似乎找到了明确答案。“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世事轮回，谁能梦醒，只添几许旧欢新怨的故事。他坚信，人都是活在自己所处的时代和社会里，愿意的跟着走，不愿意的拖着走。王安石当政，他因政见分歧被贬；司马光当权，他仍不盲从依旧被贬。他不识时务，只忠实于良知而抗争、前行。被贬地方就努力为百姓造福吧！此刻仰望着对面自己率领徐州人民抵抗黄河决口而建的黄楼，他倍觉宽慰。党争权斗随风去，百姓福祉恒久存。41岁的苏轼在长期的迷惘与苦恼中，枉然大悟，“此心安处是吾乡”（《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这是我跟盼盼一样的主动选择，我随良知而行，这是我的余生和宿命！今晚我在燕子楼慨叹盼盼，他年定有知音在黄楼为我浩叹！ 夜宿燕子楼辗转难眠，清凉的秋风，寂寞的景物，美丽的夜色，让苏轼想得很多、很深、很远，他终于找到了答案。梦晤佳人，小园行遍，他看见的是两个字——坚忍。 檐底的燕子冬去又春回，飞过了元、明两朝；楼前的流水昼夜不停，悄悄流淌了840年。公元1662年五月，一位六秩平头的徐州遗民，在漂泊流浪18年后，回到故乡的燕子楼前，想起盼盼的经历，联系自己的际遇，不禁老泪纵横，他就是沛县的阎尔梅，自号阎古古。在这里他次韵白居易原诗三首以明志，序中有言：“使盼盼而男子，决不肯以人臣事二姓矣。余故次其本韵，刻之楼中。” 燕子楼和韵有序（三首选其三） 相思一夜一千回，人在情中梦不来。 无限愁肠真似火，几时烧断得成灰。 阎尔梅于清军入关后，渡长江前往南明参加抗清活动，曾做过史可法的幕僚。明亡后，继续坚持抗清活动。他散尽万贯家财，遍结豪杰，立志复明。两次被清军抓获，坚贞不屈，伺机逃脱，流亡各地。妻妾跳楼明志，两个儿子东躲西藏，流浪四方。为了反清复明，他家破人亡，千金散尽，吃苦受罪，无怨无悔。六十岁时，眼见复明无望，壮志难酬，这才回到了故乡。 读这首诗，你辨不出是写盼盼还是写自己，抑或是既写盼盼又写自己。他本可以不选择这种苦难的生活，即使不学钱谦益变节以获荣华富贵，起码能像侯方域违心而求安稳，但他和盼盼一样，选了一条最难走的路。他坚守底线保持了明知不可而为之的民族血性，一夜一千回的相思，是盼盼对美好爱情的回忆，也是自己对大明朝的思念啊！愁肠似火，终不成灰，抗清复明，矢志不渝。 从序言和诗里，我们感受到他视柔弱女子为千古知己的强烈认同感，体会出一个丧失精神家园孤独流浪者的不屈不挠。 当代国学大师胡小石先生阅读了《阎古古集》后，写下了《书阎古古集》诗，最后六句云：“迢迢燕子楼，下召芳魂语。国亡士夫贵，百男不如女。能知关盼盼，惟有闫古古。”胡小石先生把二人相提并论，更是真正读懂他们的知音。 颠沛流离十八载的阎尔梅，重回故乡站在燕子楼前百感交集，他是关盼盼的精神知己，从燕子楼里，他看见了两个字——气节。 千百年来，燕子楼屡毁屡建，基址数次变迁。民国初期，燕子楼在徐州北城墙上，两次翘首目送民国才子郁达夫匆忙的身影。1938年郁达夫第三次来徐州前线劳军，他抽遐爬了一趟云龙山，最终与燕子楼失之交臂，缘悭一面。 1920年，郁达夫在日本东京帝都大学读书时，家里几次催他完婚。坦率地说，这桩两家老人做主的婚事，当事人的心情都有些复杂。对于孙荃，父母之命不可违背是大家闺秀的传统美德，加上郁达夫“压倒前清老秀才”的文采还是让她动了心。郁达夫的想法，从1918年4月27日致长兄郁华的信中看得更加清楚：“与未婚妻某相见，荆钗布裙貌颇不扬。然吐属风流，亦有可取处。”两人都仅仅被对方文采吸引，没有更牢固基础。这就决定了“貌颇不扬”的小脚妻子与杭州第一美人王映霞较量时，必然毫无悬念地败下阵去。不过郁达夫在日本时，还是思念着富春江畔那个品行端庄，才情出众的未婚妻孙荃的。一次梦醒，他于枕上写下了这首七绝小诗： 梦醒枕上作，翌日寄荃君 万一青春不可留，自甘潦倒作情囚。 儿郎亦是多情种，颇羡尚书燕子楼。 荃君即孙荃，此时为达夫未婚妻。 诗里先说青春短暂，自己心甘情愿地为情所困，这是自我表白也是自我标榜。自诩情种作为铺垫后，话锋一转，羡慕起张愔的燕子楼了。具体羡慕什么？达夫是聪明人点到即止毋需明言：要严守妇道像关盼盼那样至死不渝地等着我啊！孙荃也是聪明人，看破不说破：“年光九十去难留，怜尔杨花逐水流。海上仙槎消息断，雪花满眼不胜愁”（孙荃《无题》）。郁达夫对孙荃的单方要求，孙荃做到了，做得异乎寻常得好。真爱无所谓对与错，我们无权评价抗日救国的爱国作家和革命烈士的私生活，只为不善管理和节制感情而造成彼此品尝苦酒的结果痛惜。 郁达夫没有到过燕子楼，但作为一个熟谙古典文学且诗里大量娴熟用典的诗人，燕子楼凝成一个概念烙在他的心里，他伏在枕上吟诗时看到的也是两个字——妇道。 孙荃担得起郁达夫的希望，他成全了郁达夫和王映霞们的爱情，牺牲自己，抚育孩子，她所有的报复就是对达夫始终如一的爱。1945年，她得知郁达夫在苏门答腊被日军秘密杀害后，每年都面向南天遥祭忠魂。解放后全力促进出版、研究郁达夫作品。虽然达夫有着三位妻子，但政府最终把烈士光荣证书授予了孙荃，即使只能像关盼盼对待霓裳一样压在箱底，但这毕竟是属于她的光荣。 仗义半从柔弱女，负心多是读书人，是耶？非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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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8-16 2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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