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谷的一首咏荼蘼诗

槐香梦园 · 发表于 2020-7-22 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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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山谷的一首咏荼蘼诗
自古以来，鲜花与美女总是联系在一起的，屈原的“香草美人”，李白的“名花倾城两相欢”，抛除寄托的层面，回归到原始含义，总是自然而然地把具有美好共同点的事物联系起来，给人以美的愉悦、美的享受。
这种情况在古典诗词里是一种普遍现象，不可胜数，最早可追溯至《诗经》。《郑风•有女同车》：“有女同车，颜如舜华”，舜，木槿花；《郑风•出其东门》：“有女如荼”，荼，茅花，颜色洁白，轻巧可爱；《魏风•汾沮洳》：“彼其之子，美如英”，英，盛开的花。都是以花喻女，美女如花。
唐朝王昌龄“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以芙蓉之美犹不及美女，以花衬美女。李白“一枝秾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以杨贵妃喻牡丹。吴履垒“粲粲黄金裙，亭亭白玉肤”，以女子衣着和肤色喻菊花。宋代王安石“正似美人初醉着，强抬青镜欲妆慵”，以微醺美人喻木芙蓉。苏东坡“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以失意女子喻杨花。王庭珪“疑是羣仙来下降，夜深时听珮珊珊”，以群仙子喻一盆茉莉花。杨万里“恰如汉殿三千女，半是浓妆半淡妆”，以三千宫女喻一塘荷花。元朝冯子振“手挽冰枝那忍触，莫教香雪涴苍苔”，以冰雪美女喻寒梅。
这似乎成为古典诗词里美女鲜花的描写定式，诗人骚客鲜有改变。然而就在一片习以为常的诗坛上，北宋诗坛横空出世一个牛人，八岁就吟诗夸下海口“若问旧时黄庭坚，谪在人间今八年”，果不其然，以后，他用一首《观王主簿家荼蘼》出奇制胜、成功突围。其引人注目的艺术个性颠覆了这一固化思维，突破了既往的陈俗套路：
      观王主簿家酴醾
肌肤冰雪薰沈水，百草千花莫比芳。
露湿何郎试汤饼，日烘荀令炷炉香。
风流彻骨成春酒，梦寐宜人人枕囊。
输与能诗王主簿，瑶台影里据胡床。
酴醾今做荼蘼，又名酴醾、佛见笑。开白花，春末开放，宋代王淇《春暮游小园》有“开到荼蘼花事了”之句。
首联：《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沉水：香名。百草千花：白居易《题李次云虚窗竹》：“千花百草凋零后，留向纷纷雪里香。”两句意为：荼蘼花犹如冰肌玉骨的美女薰过沉水香，其气韵姿质，其它花草难与相匹。
　　颔联：“露湿”出自《世说新语•客止第十四》：“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此处用何晏的出汗比拟荼蘼花为露水所湿。“日烘”用东晋习凿齿《襄阳耆旧记》里“荀令留香”典故。东汉荀彧为尚书令，其衣带有香气，人称“令香君”。两句意为：酴花为露水所湿，就像何晏吃热汤饼出汗；酴醾花在阳光照耀下散发香气，犹如荀彧以香薰衣。
　　颈联：指花姿绰约，可做春酒，可充枕囊。意为，做春酒饮之使人陶醉，充枕囊枕藉可安眠入梦。
　　尾联：卒章显志，前边俱为铺垫，最后表示荼蘼再美，其绰约风姿终究不如能吟诗作文、自得其乐的主人王主簿。这一收笔如天外飞来，既应景，又切实，由物及人，故北宋词人向子諲由衷赞曰；“着题”（《酒边词》），两个字，让我们千年以后恍若听到他情不自禁的击节声。
   作为写花的咏物诗，开头仍以以美人喻花，但反弹琵琶，“莫比芳”三字是为了引出下文女子不如男的比况。接下来令人眼前一亮，大有奇思天外的感觉。诗人不落窠臼，另辟蹊径，用美男子喻花，产生了初看匪夷所思，细品拍案叫绝的效果。所下两典，一诉诸视觉，强调带露花白之色；一诉诸嗅觉，渲染独有花香。用典娴熟自然，准确熨帖，不愧大手笔，令人叹服。
向子諲《酒边词》里说“山谷作酴醿诗，极工”这是从遣词造句角度评价。宋代那个“好为绮语”的诗僧惠洪和尚则从设喻角度分析：“前辈作花诗，多用美女比其状。如曰：‘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陈俗哉！山谷作《酴醿诗》曰：‘露湿何郎试汤饼，日烘荀令炷炉香。’乃用美丈夫比之，特若出类。”
（《冷斋诗话•卷四》）所谓出类，乃特意求新、求变耳。评价正中肯綮，可谓得山谷之心。作为“江西诗派”的开山鼻祖，黄山谷把“无一字无来历”“点铁成金、脱胎换骨”的理论化作实践，具体生动地展现在这首诗里。
山谷去世后二十年出生的另一大诗人陆游，也有类似小品，他的《二友》诗之二写道：
清芬六出水栀子，坚瘦九节石菖蒲。
放翁闭门得二友，千古夷齐今岂无？
水栀子，花芳香、白色，通常单朵生于枝顶，一般六裂为六片花瓣，故曰六出，是秦汉前最为广泛的黄色染料，果可入药。九节石菖蒲，多年生草本植物，叶茂密丛生，宜于居家观赏，根茎芳香多节，可入药。伯夷、叔齐，商末孤竹国君的长子和三子，武王伐商功成，伯夷叔齐隐居求志，不与武周为伍，谢绝周武王的封赏和高官厚禄。夷齐兄弟，不食周粟，采薇而食，直至饿死首阳山。孔曰“古之贤人”，孟曰“圣之清者”，可见他们的事迹，成为爱国守志，忠贞不二的典型，是文人效仿的榜样。
陆游此诗，仅落笔于水栀子“清芬”的幽雅香气和石菖蒲“九节”的坚瘦特点，不做更多的描绘。犹如一位高明的画家，略去一切芜杂背景和冗枝繁叶，突出了“二友”的与众不同，为下文的比拟打好基础。对这两种花草，诗人更多展示其较为抽象的气节和精神，于是夷齐的比拟也就顺理成章了。人间花草无数计，陆游独选此二者作为“二友”，咏物言志的目的彰显无疑。结尾的反诘语气，更坚定地表达了在南宋风雨飘摇之际，诗人效法古贤坚定不移的信念。用两位男性先贤比拟花草，不知有否受山谷荼蘼诗的影响。
黑格尔说：“第一个把美女比作鲜花的是天才，第二个重复这一比喻的是庸才，第三个重复这一比喻的是蠢材”。不作蠢材、力避庸才的前提就是不随人后，推陈出新。所谓“新”，无非是立意新、材料新、技巧新、语言新等等，能做到其中一点，即可达到“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效果。虽然山谷这首诗的用典也曾招致某些古人的批评，认为不够自然，但他勇于探索、大胆创新的精神还是值得赞许。作为开一代风气之先的江西诗派领军人物，他用这首诗给了我们示范了特色创作的门径，让我们从中获得了有益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