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王安石的《别鄞女》

周春阳

          读王安石《七绝?别鄞女》
                       《别鄞女》
                       北宋?王安石
  行年三十已衰翁，满眼忧伤只自攻。
  今夜扁舟来诀汝，死生从此各西东。

    行年三十，恰值人生少壮之年，不但未见诗人如何意气风发，反倒竟成了一副衰翁模样。由不得读者不心生疑窦。果置因前，且是一枚充斥着张力的反常之果，于是便容不得人不好奇了。

    至此，好奇心则不由分说，急不可耐地一把抓住读者去一探究竟。原来是诗人一直独自承受着某种忧伤攻心的痛苦。而这究竟又是怎样一份不能承受之重的忧愁呢？居然能让一个青壮之人如此憔悴不堪。诗人再一次于不知不觉间，为读者设下一个更深一层的悬疑。

    然而，就在读者认为诗人立即就要解开这个谜底时，诗人却将笔锋一宕，似乎根本不急于回答疑问，而是在读者面前铺展开一幅秋江、冷夜、扁舟、只影、野风的苍凉画卷。扁舟已如一粟，而人则更是渺若尘埃，在寥阔、空寂的暗夜江流之上沉浮飘荡。人的渺小孤独与自然之宏阔永恒形成强烈的反差!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之有限，人之随波逐流，人之无法把控命运之无常，一览无余。让人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种悲怆和无力感。而此刻却怀着这样一种心境去做诀别，这心情又该是如何的沉重啊！所别者谁？不知道，诗人只是用一个代词“汝”。“汝”是谁？“汝”具体是一种什么情形？至此依旧悬而未决。

    诗人深夜独自渡江郑重诀别的——“汝”，居然并不是一个活着的人，而是一缕幽魂 。一丘小小的荒寂的坟冢里、孤零零地埋葬着诗人夭亡的女儿，一个不足两岁，连名字还没来得及起的女孩儿。黯然伤魂者，唯别而已矣！然而，此别却又是在天人永隔之上的——更上一层的诀别。几年来为丧女之痛摧损苍老了的父亲，竟不得不奉命调离女儿的埋骨之地——鄞县，而赶赴遥远的新任之所。原先虽然天人相隔，但至少伤恸时，还能到亡女坟前一洒老泪，聊表父爱难舍难割之痛，而自此而后——却连这点也已被剥夺殆尽了，痛哉！痛哉!——此痛又已非生离死别之痛矣!

    谁说荆公：长于才理，而短于人情？“死生从此各西东”舐犊之情何其深也。了了七字不只道出了：生必有死，聚必有散的自然之道之理，更是状出了：爱上之爱，痛上之痛的父女至性至情。试问古今几人比得？几人写得？
（读此绝，老夫不免总是泪潸）
           2020.7.19  周春阳记于长干里

另附：
    鄞女是王安石的女儿，是在他担任鄞县知县期间出生的（介甫得女之时，年甫26岁），不足两岁便夭折了。王安石曾为亡女专门写了一篇墓志铭如下：
   “鄞女者，知鄞县事临川王某之女子也。庆历七年四月壬戌前日出而生，明年六月辛巳后日入而死，壬午日出葬崇法院之西北。吾女生，慧异甚，吾固疑其成之难也。噫。”

（鄞女墓现存浙江宁波祖关山文化公园内）

青儿

今夜扁舟来诀汝，死生从此各西东。


转结二句，语似无奇，实则厚重。平常字眼里，读见诀绝。沉重之余，愈见凛烈、凄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