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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钱锺书先生《阅世》诗试译试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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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6-15 09: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欧德绪 于 2020-6-15 10:06 编辑

块然孤喟发群哀
——钱锺书先生《阅世》诗试译试解

       阅世迁流两鬓摧,块然孤喟发群哀。
       星星未熄焚馀火,寸寸难燃溺后灰。
       对症亦知须药换,出新何术得陈推。
       不图剩长支离叟,留命桑田又一回。
       诗人自注:放翁《杂咏》:“悠悠剩长身。”《寓叹》之三:“人中剩长身。”“长”同“长物”之“长”,去声。
       补注:阅世,经历世事(包含对世事的了解、认识)。迁流,演变。块然,孤独貌。支离,瘦弱,衰弱。
   
       试译:
       经历了一辈子的世事变迁,忍不住暗暗长叹:华夏百姓的命运为何如此多灾多难!
       希望之火星星点点,尚未熄灭;劫后余灰却被浇上水,又怎么容易再次燃起。
       治国如医病,世情变化,就该换用不同的药方;但走新路何其难,有什么办法能把旧的一套除去?
       实在没想到,我这个多余的病老头儿,又一次逃过大劫,还苟活于世。

       试解:
       这是钱锺书先生晚年的作品。
       钱锺书没有写过直接议论社会现实的文章。早年有一些鞭挞社会丑恶现象的文字,一般也是借着故事来做辛辣的讽刺,如《魔鬼夜访钱锺书先生》,通篇都是人鬼对话,而不是直接作抨击。后来,这一类文字也没有了。当然,这并不是说钱锺书先生后来就没有表达过对世事的看法。李慎之先生(钱锺书的一位同乡世交)在《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送别钱锺书先生》一文中说:“当时,文革还未结束,钱先生就敢写那些与‘三忠于,四无限’毫无关系,只有‘封建余孽’才写得出来的书。不但胆识惊人,而且远见洞察实非常人可及。虽然还是高天滚滚寒流急,他已经算定严冬即将过去,春天不久就要来了。因此,1979年我看完四卷《管锥编》后,就去向他祝贺,特别钦佩他‘自说自话’,无一趋时语,一个字都不理30年来统治全中国的意识形态,他只是淡淡一笑,摇摇手说‘天机不可泄漏’。”学术著作《管锥编》中的“天机”,确实非常人能看出,但是,其诗集《槐聚诗存》却有故意泄漏“天机”之嫌。如《阅世》一诗,题目就表明诗人想抒写的就是对世事的看法。
       首联中的“阅世迁流”,应联系诗人一生遭遇来读。钱锺书生于1910年,他所生活的年代,中国社会内忧外患,天灾人祸,遭遇的劫难之大之多,恐怕在整个中国历史上也可称为一个特殊的时期。钱锺书另有两句诗,可做此四字注脚。一是“四劫三灾次第过,华年英气等销磨”(1973《再答叔子》),二是“十日从来九风雨,一生数去几沧桑”(1981《大千枉存话旧即送返美》)。短短一生,已是几度劫难,几度沧桑,这便是诗人“块然孤喟”之缘起。孤喟或有两层意思,一是诗人的叹息难觅知音,二是恐怕也无法或不能诉之于众。但虽是“孤喟”,诗人所叹,并非个人际遇。“群哀”者,“哀群”也。这里的群,就是百姓民众。因此,读首联,我们很容易想到屈原《离骚》中的千古长叹:“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颔联中的星星之火,是诗人历尽劫难后心中犹存的希望之火。火在,则希望还在。但是,现实是非常残酷的,“溺后灰”再次燃烧谈何容易。“溺后灰”典出《史记•韩长孺列传》:“其后安国坐法抵罪,蒙狱吏田甲辱安国。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然乎?’田甲曰:‘然即溺之。’”《阅世》诗写于极其敏感的壹玖捌玖年,诗人用溺后灰的典故,“然即溺之”是否有所指,诗中没有明说,但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对希望之火被无情浇灭,当自有所悟。
        颈联借用成语对症下药、推陈出新为句。治国与治病同理,没有包治百病的灵药,也没有包治天下的仙方。所谓“放之四海而皆准”者,解决不了中国社会多灾多难的现实问题。对症须换药,这是诗人建言于治国大计。但眼看推陈乏术,诗人又流露出无奈之伤痛。社会发展理当走新路,但旧的势力根深蒂固,怎会轻易退出,变革之路必然是极其艰难。颔联承首联写多难现实,颈联转而献治国之计。此二联在读者眼中,也许会所见不同。乐观者会更多地看到星火未灭、换药治病;而悲观者则恐怕于溺灰难燃、推陈乏术会有更多共鸣。
       尾联诗人以自嘲收结。诗人晚年,因《围城》再版、《管锥编》新出而名声大噪,所谓多余,应该不是指学界,而是对社会变革而言。百无一用是书生,更何况是一个希望默而存世(钱锺书字默存)、垂垂老矣的读书人。活命桑田又一回,既寓沧桑多变之意,也蕴含着“存殁两堪哀”的伤痛。与诗人同辈之故人,于文革后期,已是“访旧半为鬼”。1974年,诗人与故人再聚,便写下“雪压吴淞忆举杯,卅年存殁两堪哀”的至痛之句。至捌玖年,亲朋故友当更是零落不堪了。诗人的自嘲,让全诗情调显得更为忧伤沉痛。
      (注:文中钱锺书先生诗句皆引自200210月三联书店出版的《槐聚诗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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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6-15 10:25 | 显示全部楼层
钱钟书先生的《阅世》,头一次读,诗评亦然,粗粗印象,颇见笔彩。先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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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6-15 11:03 | 显示全部楼层
有些年間的事,不提比提起來更好些。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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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15 12:54 | 显示全部楼层
半山 发表于 2020-6-15 10:25
钱钟书先生的《阅世》,头一次读,诗评亦然,粗粗印象,颇见笔彩。先读。

谢谢半山先生赏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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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15 13:00 | 显示全部楼层
吾闽 发表于 2020-6-15 11:03
有些年間的事,不提比提起來更好些。個見。

先生言之有理。既然眼下提了也没用,那么不提也罢。不过,有些事早晚总是要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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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6-15 15:33 | 显示全部楼层
赞赏先生文笔。
钱先生著述,给我在印象,似乎是当代最了不起的学者、作家。可惜,我只读过《围城》、《槐聚诗存》、《谈艺录》三本。而柜中藏书《钱钟书论学文选》6卷、《七缀集》1卷,只是翻翻,因牵涉学问深广,只能望洋兴叹。说实在的,《谈艺录》可谓当前最后一本继往开来、堪称经典的《诗话》,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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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15 16:58 | 显示全部楼层
中华毛大同 发表于 2020-6-15 15:28
这种杂文诗,其实是一种打油诗。这首是还生造词,“陈推”。

谢谢光临。见仁见智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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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15 17:01 | 显示全部楼层
漆园 发表于 2020-6-15 15:33
赞赏先生文笔。
钱先生著述,给我在印象,似乎是当代最了不起的学者、作家。可惜,我只读过《围城》、《槐 ...

谢谢先生赏读。钱锺书的为大家,我等只是仰望而已。问好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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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6-15 18:15 | 显示全部楼层
默存 先生 这 制艺 手段 实在 不甚高明,不足为 后人 法,若 法此 则 每况愈下 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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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6-15 18:34 | 显示全部楼层
钱先生自注也不免粗疏惶迫,即便是引用放翁句子,也不必此“悠悠 剩  长身”,或者“人中  剩   长身”,陆游还有“一身 真  剩长”可用,似更贴切。

《病小减复作》(陆游)
一身真剩长,两月抱沉绵。
吟作楚人语,耸成山字肩。
灾从季主卜,药欠宋清钱。
弥老弥堪笑,藜羹且信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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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16 12:21 | 显示全部楼层
老酒一坛 发表于 2020-6-15 18:15
默存 先生 这 制艺 手段 实在 不甚高明,不足为 后人 法,若 法此 则 每况愈下 矣。

谢谢光临赐评。李慎之先生评价钱先生这首诗是写这件事的最好的一首诗。当然,对钱锺书的诗作自可以各持己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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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16 12:24 | 显示全部楼层
西风吹老洞庭波 发表于 2020-6-15 18:34
钱先生自注也不免粗疏惶迫,即便是引用放翁句子,也不必此“悠悠 剩  长身”,或者“人中  剩   长身”,陆 ...

先生的是腹笥丰瞻,令在下钦佩。问好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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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16 12:29 | 显示全部楼层
中华毛大同 发表于 2020-6-16 08:29
凡有学问者皆深入浅出,故作高深者,其实拉大旗作虎皮而已。这种人的书,古人有云,尽信书不如无书。钱这首 ...

谢谢诗友光临赐评。想来诗友应该是知晓锺书先生所咏之事的,这样写法跟故作高深恐怕没啥关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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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6-17 08:23 | 显示全部楼层
欧德绪 发表于 2020-6-16 12:21
谢谢光临赐评。李慎之先生评价钱先生这首诗是写这件事的最好的一首诗。当然,对钱锺书的诗作自可以各持己 ...

慎之先生为文自然不会有漏洞,“这件事”几人能写 几人敢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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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17 18:15 | 显示全部楼层
老酒一坛 发表于 2020-6-17 08:23
慎之先生为文自然不会有漏洞,“这件事”几人能写 几人敢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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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6-18 22:04 | 显示全部楼层
钱钟书先生是大学者,不以诗名,然旧体诗功底极深,很多经典作品在现、当代诗词里也属上乘。《阅世》可谓晚年力作。这首诗对社会现实洞幽烛微。“星星未熄焚馀火,寸寸难燃溺后灰。对症亦知须药换,出新何术得陈推”, 验证着过来人的一语成谶,闪烁着先知者的智慧光芒。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其意义会更加彰显。欧德緖诗友平易近人的翻译和深入浅出的分析,显示其对于诗词的良好修养和对钱先生诗歌的深刻理解。欧德緖诗友说:“对症须换药,这是诗人建言于治国大计。但眼看推陈乏术,诗人又流露出无奈之伤痛”。言简意赅的分析,准确而恰到好处。深得作者“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良苦用心,那种“万言不如一杯水” “百无一用是书生”文人独有的无奈心绪,也口吻毕肖地表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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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6-19 10:35 | 显示全部楼层
槐香梦园 发表于 2020-6-18 22:04
钱钟书先生是大学者,不以诗名,然旧体诗功底极深,很多经典作品在现、当代诗词里也属上乘。《阅世》可谓晚 ...

先生对锺书先生诗作的评说深得我心。至于在下的译解实在浅薄得很,先生谬赞,愧不敢当。问好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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