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块然孤喟发群哀 ——钱锺书先生《阅世》诗试译试解
阅世迁流两鬓摧,块然孤喟发群哀。 星星未熄焚馀火,寸寸难燃溺后灰。 对症亦知须药换,出新何术得陈推。 不图剩长支离叟,留命桑田又一回。 诗人自注:放翁《杂咏》:“悠悠剩长身。”《寓叹》之三:“人中剩长身。”“长”同“长物”之“长”,去声。 补注:阅世,经历世事(包含对世事的了解、认识)。迁流,演变。块然,孤独貌。支离,瘦弱,衰弱。 试译: 经历了一辈子的世事变迁,忍不住暗暗长叹:华夏百姓的命运为何如此多灾多难! 希望之火星星点点,尚未熄灭;劫后余灰却被浇上水,又怎么容易再次燃起。 治国如医病,世情变化,就该换用不同的药方;但走新路何其难,有什么办法能把旧的一套除去? 实在没想到,我这个多余的病老头儿,又一次逃过大劫,还苟活于世。
试解: 这是钱锺书先生晚年的作品。 钱锺书没有写过直接议论社会现实的文章。早年有一些鞭挞社会丑恶现象的文字,一般也是借着故事来做辛辣的讽刺,如《魔鬼夜访钱锺书先生》,通篇都是人鬼对话,而不是直接作抨击。后来,这一类文字也没有了。当然,这并不是说钱锺书先生后来就没有表达过对世事的看法。李慎之先生(钱锺书的一位同乡世交)在《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送别钱锺书先生》一文中说:“当时,文革还未结束,钱先生就敢写那些与‘三忠于,四无限’毫无关系,只有‘封建余孽’才写得出来的书。不但胆识惊人,而且远见洞察实非常人可及。虽然还是高天滚滚寒流急,他已经算定严冬即将过去,春天不久就要来了。因此,1979年我看完四卷《管锥编》后,就去向他祝贺,特别钦佩他‘自说自话’,无一趋时语,一个字都不理30年来统治全中国的意识形态,他只是淡淡一笑,摇摇手说‘天机不可泄漏’。”学术著作《管锥编》中的“天机”,确实非常人能看出,但是,其诗集《槐聚诗存》却有故意泄漏“天机”之嫌。如《阅世》一诗,题目就表明诗人想抒写的就是对世事的看法。 首联中的“阅世迁流”,应联系诗人一生遭遇来读。钱锺书生于1910年,他所生活的年代,中国社会内忧外患,天灾人祸,遭遇的劫难之大之多,恐怕在整个中国历史上也可称为一个特殊的时期。钱锺书另有两句诗,可做此四字注脚。一是“四劫三灾次第过,华年英气等销磨”(1973《再答叔子》),二是“十日从来九风雨,一生数去几沧桑”(1981《大千枉存话旧即送返美》)。短短一生,已是几度劫难,几度沧桑,这便是诗人“块然孤喟”之缘起。孤喟或有两层意思,一是诗人的叹息难觅知音,二是恐怕也无法或不能诉之于众。但虽是“孤喟”,诗人所叹,并非个人际遇。“群哀”者,“哀群”也。这里的群,就是百姓民众。因此,读首联,我们很容易想到屈原《离骚》中的千古长叹:“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颔联中的星星之火,是诗人历尽劫难后心中犹存的希望之火。火在,则希望还在。但是,现实是非常残酷的,“溺后灰”再次燃烧谈何容易。“溺后灰”典出《史记•韩长孺列传》:“其后安国坐法抵罪,蒙狱吏田甲辱安国。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然乎?’田甲曰:‘然即溺之。’”《阅世》诗写于极其敏感的壹玖捌玖年,诗人用溺后灰的典故,“然即溺之”是否有所指,诗中没有明说,但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对希望之火被无情浇灭,当自有所悟。 颈联借用成语对症下药、推陈出新为句。治国与治病同理,没有包治百病的灵药,也没有包治天下的仙方。所谓“放之四海而皆准”者,解决不了中国社会多灾多难的现实问题。对症须换药,这是诗人建言于治国大计。但眼看推陈乏术,诗人又流露出无奈之伤痛。社会发展理当走新路,但旧的势力根深蒂固,怎会轻易退出,变革之路必然是极其艰难。颔联承首联写多难现实,颈联转而献治国之计。此二联在读者眼中,也许会所见不同。乐观者会更多地看到星火未灭、换药治病;而悲观者则恐怕于溺灰难燃、推陈乏术会有更多共鸣。 尾联诗人以自嘲收结。诗人晚年,因《围城》再版、《管锥编》新出而名声大噪,所谓多余,应该不是指学界,而是对社会变革而言。百无一用是书生,更何况是一个希望默而存世(钱锺书字默存)、垂垂老矣的读书人。活命桑田又一回,既寓沧桑多变之意,也蕴含着“存殁两堪哀”的伤痛。与诗人同辈之故人,于文革后期,已是“访旧半为鬼”。1974年,诗人与故人再聚,便写下“雪压吴淞忆举杯,卅年存殁两堪哀”的至痛之句。至捌玖年,亲朋故友当更是零落不堪了。诗人的自嘲,让全诗情调显得更为忧伤沉痛。 (注:文中钱锺书先生诗句皆引自2002年10月三联书店出版的《槐聚诗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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