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负与犬吠

欧德绪 · 发表于 2020-6-2 08:28

自负与犬吠

金圣叹，明末清初的文学批评家，其评点过的《水浒》《西厢记》在当时几乎“家置一编”。对唐诗金圣叹也情有独钟，有《金圣叹批唐才子诗》《杜诗解》传世。读其评点之书，得益自是不少。但是也有一种感觉，金圣叹作为批评高手，未免过于自负。

自负之一，将自己解诗的功夫比之于庖丁解牛。他在《与徐子能增》的信中说：“解之为字，出《庄子•养生主》篇，所谓解牛者也。彼唐律诗者有间也，而弟之分之者无厚也。以弟之无厚，入唐律诗之有间，犹牛之謋然其已解也。”这般自夸神乎其技者，除了金圣叹，还有谁呢？

自负之二，只有自己是探求到了古人之心，其他人多是未知其妙。在《与顾掌丸》的信中说，解读古人文字，“设使有一丝一毫不出于古人之心田者，矢死不可以搀入也”。看起来这是金圣叹对自己解诗设了一个极高极严的标准，实际上，他认为自己是这么做的，他人则往往做不到。在解杜审言《春日京中有怀》一诗时，他感叹道：“索解人未遇，我谁与正之！”那意思是一个能解诗的人也没找到，想给人指点一下也没有对象。这般唯我独正的，还有第二人么？

过于自负的结果难免就会出问题。读金圣叹《杜诗解》时，便看到了令人目瞪口呆的评点。其解杜甫《春日怀李白》诗（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庚开府，俊逸鲍参军。）云：“岂谓李侯诗又‘无敌’，思又‘不群’耶？如是即重复成语！盖是一纵一擒言之。言白也，人称其诗遂无敌，我谓其思则不群有之耳。下紧接‘清新’、‘俊逸’四字，皆是‘思不群’边字。吾闻温柔敦厚，深于诗者也。‘清新’、‘俊逸’于诗且无与。此非文人相轻，实是前辈定论，不似后人一片犬吠也。”在常人读来，杜诗自然是赞美李白诗歌超凡脱俗的，但金圣叹却解成了李白诗只是“超然不群，其余更无所有”。“白也诗无敌”，明明是杜甫之言，金圣叹却称是杜甫引用他人之见；“清新”、“俊逸”自然是美誉，金圣叹偏说与温柔敦厚无关，算不得好。并且金圣叹很自信——唯有他的解读是合于杜诗本意的正解，而其他的解读则是荒谬如“一片犬吠”。自己做了不可思议的另类解读，还要爆粗口骂遍天下人，这恐怕就是自负过了头的毛病。

对李白，金圣叹有自负的认定。一是杜甫是前辈，李白是晚辈后学——不知道金圣叹怎么会搞错两人年龄。二是李白有点才气，但做人不怎么样。三是杜甫跟李白交往，既指点他做诗，也指点他做人。有了这般认定，于是解杜甫写李白的诗，便都往这上面硬套。解“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便说：“赞李侯诗，分寸极明。‘有佳句’，则不赞律诗，但赞绝句也。‘似阴铿’，则不赞七言，只赞五言也。‘往往似’，则虽有律与古诗，而其全篇不能尽佳也。此非文人相轻，盖古人月旦之法如此。”大概金圣叹解得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末了借古人月旦之法自我辩护一下。解“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则说：“‘余亦’是承上语，而只以乡里成句者，不欲以前辈自居也。看他一片奖掖后学心地。”解“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说：“眠何必共被？行何必携手？此殆言已无日无夜不教侯作诗。”李白诗全是杜甫教出来的，金圣叹的独家创见不知有几人能认同。解“入门高兴发，侍立小童清。落景闻寒杵，屯云对古城”，说：“只此四句，是范十隐居，然也是点化李侯要语。入门兴发，言新到人躁气未除。侍立小童，言住山人威仪闲雅。只十字，便活画出少年跳踯叫呼，天地何物，一日蓦然入有道室中，亲见其家奴婢如法，器钵无声，而后流汗满背，几至坐立不得，始喟然叹人固不可以一日不学也。嗟乎，岂不晚哉！”从这四句诗中能解出李白是一个跳踯呼叫、目中无物的少年，金圣叹确实是神乎其技，他人莫及了。

金圣叹怎么会这般自负地硬解杜诗呢？或许接受美学对传统批评家的批评可以做出解释。传统的批评家往往把自己对作品的理解宣布为唯一可能的解释。一旦出现与己相左的理解，总是会通过标榜自己阐述方法的正确性，去否定对方的解释。（参见《文学批评的新范式——接受美学》）金圣叹应是觉得自己以庖丁解牛的方法，解得了古人之心，是唯一正确的解读，从而一概否定他人的见解。

不过，金圣叹的自负也有底气不足的迹象显露。从他爆出“一片犬吠”的粗口来看，很有为自己硬解杜诗壮胆的嫌疑——当然，那些硬解的硬伤是不会因为他的一句粗口就消失的。解诗既要有独到的眼光，也应有宽大的胸怀，目空一切的自负，实在是要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