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舟谈诗（3）

柏舟|逍遥羽毛 · 发表于 2020-5-12 10:59

夫子也弦歌

2010年2月

电影《孔子》的上映引发了不少批评。有人从电影文学的观赏性批评它过于沉闷，除了子见南子一幕，完全无“戏”可言；也有人用学术的眼光来审视《孔子》，认为电影中的孔子太低俗，导演把人们心中的圣人处理成一位十足的“丧家犬”，简直是对孔子的亵渎。我这里且不来评论电影《孔子》之成败，只想说一说孔子生活的另一面，这位“学而不厌，诲人不倦”，“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孔圣人也有其作为诗人和艺术家的可爱一面。作为六经之首的《诗经》是经孔子整理编辑而成的，这已是历史定论。孔子既然能编诗，自然也能写诗。孔子所作之诗究竟有哪些？它们真是孔子所作的吗？

夫子善诗，这在文献中多有记载。司马迁在《孔子世家》中就提到三次。第一次是季桓子接纳了齐国送来的女子乐团，一连三天不过问政务，在郊外祭祀结束后，又违背常礼，没把烤肉分给大夫们。孔子于是离开了鲁国。鲁国派来一名乐师来劝行，说道：“先生您是没有过错的。”孔子曰：“吾歌可夫？”歌曰：

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妇之谒，可以死败。盖优哉游哉，维以卒岁！

乐师返回后，季桓子问：“孔子说了些什么？”乐师如实以告。桓子长叹一声，说“先生是怪罪我接受了齐国那一群女乐啊！”

第二次是孔子在卫国得不到重用，打算西游去见赵简子。来到黄河边，却听到窦鸣犊、舜华被杀的消息。孔子临河而叹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乃还息乎陬乡，作为陬操以哀之。司马迁在这里提到孔子创作了《陬操》，却没有记下歌词来，但在《孔从子．记问》中确有记载：赵简子使聘夫子，夫子将至焉及河，闻鸣犊与窦犨之见杀也，回舆而旋之卫。使鄹，遂为操、曰：

周道衰微，礼乐陵迟。文武既坠，吾将焉归。周游天下，靡邦可依。凤鸟不识，□宝枭鸱。眷然顾之，惨然心悲。巾车命驾，将适唐都。黄河洋洋，攸攸之鱼。临津不济，还辕息鄹。伤于道穷，哀彼无辜。翱翔于卫，复我旧庐。从吾所好，其乐只且。

第三次是在子路战死在卫国以后。孔子生病了，子贡请求看望他。孔子当时拄着拐杖在门外散步，说：“赐，你为什么来得这样迟啊？”孔子因叹，歌曰：

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

因以涕下。七天之后，孔子就死了。

在《孔从子．记问》中还记录了几次孔子作诗的事。一次是鲁哀公派使者到卫国迎夫子回来，可是孔子回来不久鲁哀公就死了，孔子还是没有得到重用。故夫子作丘陵之歌，曰：

登彼丘陵，峛崺其阪。仁道在迩，求之若远。遂迷不复，自婴屯蹇。喟然回虑，题彼泰山。郁确其高，梁甫回□。枳棘充路，陟之无缘。将伐无柯，患兹蔓延。惟以永叹，涕霣潺湲。

另一次是楚国派使者奉金币聘夫子，宰予、冉有曰：夫子之道，至是行矣。遂请见。问夫子曰：太公勤身苦志，八十而遇文王。孰与许由之贤？夫子曰：许由，独善其身者也。太公，兼利天下者也。然今世无文王之君也。虽有太公，孰能识之。乃歌曰：

大道隐兮礼为基。贤人窜兮将待时。天下如一欲何之。

最后一次是在鲁哀公十四年有人在西郊狩猎时打死了一头怪兽，鹿身而肉角，人莫能辨，于是去请孔子。孔子听后立刻前往。在路上孔子对他的车夫说：如果像所说的那样，这东西一定是麒麟了。到了那里一看，果然是麒麟。有人问孔子，这应验了什么？子曰：天子布德，将致太平，则麟凤龟龙先为之祥。今宗周将灭，天下无主，孰为来哉？遂泣曰：予之于人，犹麟之于兽也。麟出而亡，吾道穷矣。乃歌曰：

唐虞世兮麟凤游。今非其时吾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

孔子作《春秋》至此而辍笔。

除了这些，还有就是汉代蔡邕在《琴操》中记录下来的一则故事。《猗兰操》者，孔子所作也。孔子历聘诸侯，诸侯莫能任。自卫反鲁，过隐谷之中，见芗兰独茂，喟然叹曰：“夫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譬犹贤者不逢时，与鄙夫为伦也。” 乃止车援琴鼓之云：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自伤不逢时，托辞于芗兰云。

孔子不仅善诗，而且还善乐、善歌。孔子在年轻时就表现出不一般的音乐才华。《史记．孔子世家》中记载，孔子在三十五岁是来到齐国，与齐太师语乐，闻韶音，学之，三月不知肉味，齐人称之。

《史记．孔子世家》中还记载了孔子向师襄子学琴的故事，一连学了十天，也没增学新曲子。师襄子说：“可以改学新曲了。”孔子说：“我已经熟习乐曲，但还没有熟练地掌握弹琴的技法。”过了些时候，师襄子又说：“你已熟习了弹琴技法，可以学些新曲子了。”孔子说：“我还没有领会乐曲的意义。”又过了些时候，师襄子说：“你已领会了弹琴意义，可以学些新曲了。”孔子说：“我还没有体会出这乐曲描写的是怎样的一个人物。”过了些时候，孔子肃穆沉静，陷入深思，忽然心旷神怡，显出志向远大的样子，曰：“丘得其为人，黯然而黑，几然而长，眼如望羊，如王四国，非文王其谁能为此也！”师襄子辟席再拜，曰：“师盖云文王操也。”

孔子曾对鲁国的乐官太师说：“音乐是可以通晓的。刚开始演奏的时候要互相配合一致，继续下去是节奏和谐，声音清晰，连续不断，这样直到整首乐曲演奏完成。”孔子又说：“我从卫国返回鲁国之后，就开始订正诗乐，使《雅》、《颂》都恢复了原来的曲调。” 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这里所说的“六艺”，包括《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和《乐经》六部。这些都是《史记．孔子世家》中记载的事。现在所说的“五经”原为“六经”，其中的“一经”就是《乐经》，后遭秦始皇“焚书坑儒”，秦火一炬，《乐经》从此失传。

《史记．孔子世家》中还有“是日哭，则不歌。”以及“使人歌，善，则使复之，然后和之”的记载，由此看来，孔子不但是位诗人，而且还是位音乐家（很有可能还是位歌唱家）。在那个时代，可算是多才多艺了。

最后关于孔子弦歌的最为详细而生动的描述是在吕不韦的《吕氏春秋．慎人》中的一段描述，现将原文抄录如下：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尝食，藜羹不糁。宰予备矣，孔子弦歌于室，颜回择菜于外。子路与子贡相与而言曰：“夫子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不禁，夫子弦歌鼓舞，未尝绝音，盖君子之无所丑也若此乎？”颜回无以对，入以告孔子。孔子憱然推琴，喟然而叹曰：“由与赐，小人也。召，吾语之。”子路与子贡入。子贡曰：“如此者可谓穷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达于道之谓达，穷于道之谓穷。今丘也拘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所也，何穷之谓？故内省而不疚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昔桓公得之莒，文公得之曹，越王得之会稽。陈、蔡之厄，于丘其幸乎！”孔子烈然返瑟而弦，子路抗然执干而舞。子贡曰：“吾不知天之高也，不知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穷亦乐，达亦乐。所乐非穷达也，道得于此，则穷达一也，为寒暑风雨之序矣。故许由虞乎颍阳，而共伯得乎共首。

要知道这是一位具有法家思想倾向的杂家对孔子的评价，这是非常难得的。孔子的放旷胸怀与浪漫情操跃然于眼前。这绝对要比电影《孔子》中喝马肉汤那一幕要精彩得多。夫子也弦歌。这才是孔子的可爱之处，他不仅有苏格拉底式的智者风范，他也有屈原和李白式的诗人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