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所謂經者,有可宗者與不可宗者。所謂“象天地、效鬼神,參物序,制人紀,洞性靈之奧區,極文章之骨髓……”者,或獨莊周、孟軻、荀況之文與屈原之辭可當。《道德經》與《論語》者,可謂洞性靈之奧區,然未極文章之骨髓,正所謂後來者居上。所謂佛經、聖經者猶不可宗,或皆有待於新譯。
102
《易》惟談天,盲人摸象。《系》稱旨遠,故弄玄虛。韋編三絕者,欲化腐朽為神奇也。《書》實記言,不免茫昧。《禮》以立體,強人以難。唯《詩》以言志,差幾可宗。所謂春秋筆法者,又何如太史公之紀傳也。
103 易系之類,自當高瞻遠矚;書禮之類還當腳踏實地;唯詩也者,尤須另闢蹊徑,別開生面,一味宗來宗去,或只好陳詞濫調而已。所謂環內者,或可比之如來掌心。魯子有言曰,倘若不能如齊天大聖跳出如來之掌心,詩還是不作的好。
104
所謂六義,何如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怨而不怒?所謂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而無徒者也。老聃之玄而又玄又何如齊璜之似與不似?
105
道德與文章統一者必有傷其文章,反之必有傷其道德,七三與三七而已,亦所以聖人之述而不作,文人之作而不述也。
106
經而不經,徒有其名。後來居上,庶幾可宗。已然齊天,當然大聖。破千重浪,乘萬里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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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已至此,緯復何堪?所謂河圖洛書,皆聖人之所托之,所為者芻狗之事也。上有斯行,下必效之,所謂文隱矯誕,自然之事也。先有神話,然後有鬼語,幸有屈子之皮浪,質其所疑,開後人之心竅,是為人言;否則,我等或至今仍在鼓中矣。
108
經者或有益於人,緯者多有害於人也。經中或有智慧可汲,緯裏唯多謬誤可覓也。經者或可將人托起,雖然最終還要跌將下來;鬼語卻要使人陷落下去,或將難於自拔。余於佛經,或可詮釋,所謂佛學,神亦無助。俗語曰:“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緯之如此,經也難辭其咎。佛如此,道與儒亦近之。
109
所謂昊天休命,純屬胡言;夫子有歎,亦見其迂;所撰序錄,或為僻謬詭誕之術之濫觴也。所謂“敬鬼神而遠之”,一如“食色性也”而“君子遠庖廚”、“見南子”而“天厭之”,聖人虛偽之學已至其極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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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神話與鬼語者皆文化也。取其精華,棄其糟粕,為求其真意也。化腐朽為神奇者,以成其美文。如此也者,非莊周、靈均莫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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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有諸經,下有諸緯。經得東西,緯得南北。你是神仙,我是鬼魅。你我攜手,兩全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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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尼述而不作,而得聖人之功。屈原作而不述,而獲神人之名。莊周之所謂“聖人無名,神人無功”者,亦所謂互文見義者乎。或曰仲尼之功名在骨髓,屈原之名功在皮肉;然仲尼之仁與屈原之美,施之於政,後者未必讓於前者。騷者,以未必征聖宗經且兼於風雅而後得,風有何得與騷比並?若騷為日月,風也者,不過寥落之寒星耳。騷者,或當以經名之,其後之為文者,不可不時時誦之詠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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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曰:屈子與荀子相當。荀子集大成以理,屈子集大成以情。荀子有制天命以用之之論,屈子有指天而問之之辭,所謂集大成者,或已超乎其上矣。荀子之性惡論雖然與性善論一樣偏頗,然正視人类邪惡之本性,亦需有大膽量與大胸懷,且為人类最終正確認識自我有開路之功。荀子有異於經典者是有異於理,屈子有異於經典者是有異於情,然皆無損而有益於文。其間還有莊周與孟軻,是為李耳與仲尼之承繼者,皆能不失文采。然其間最盡善且盡美者,又舍屈子之誰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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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如彼如此者,正繼往以開來者。所繼之往者,或唯其體旨;所開之來者,又豈止文采?《離騷》以臧儒,《遠遊》以否道,《九歌》以傷情,《九章》以哀志;《天問》以質疑天地人鬼神,答在問中;其餘者,溢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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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屈宋並稱,然有屈無宋也可,更何況褒乎?遽躡其跡,又何得而追,自大可不必矣。然後有漢賦,皆酌奇而失其貞與玩華而墜其實者,便“顧盼可以驅辭力,欬唾可以窮文質”,亦不可逮也。文事亦所別於藝事者,不可與並而只可超越,所謂超越者,非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當另闢蹊徑直奔羅馬。然後有唐詩、宋詞,戲曲、小說,復有李杜、蘇辛、齋叟、雪芹。其後更有待於來者。
116 沒有國風,也有離騷。征聖宗經,難免濫調。李杜也高,蘇辛也好。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117 詩言志者,明於心也。歌永言者,達乎情也。歌之也者,比之於誦;詩之也者,辭達而已。風雅頌者,歌詩一體;至於楚辭,詩歌兩分。《九歌》者歌,所言者他;《九章》者詩,所言者己。詩中有我,然後有詩人。
118 夫人之有情,應物斯感;然心之有志,常感斯文。由物及人,亦由心及物也。至於《玄鳥》、《雲門》、《大唐》、《南風》等等,不過門面之語;唯《國風》或可登堂,《離騷》可以入室;所謂《仙詩》,幸而失傳,否則只可貽笑大方於千古耳。
119 語始之於一言,詩始之於二言,二言者,《彈歌》是也。三百以四言為主,楚辭以六言為主,間之三五,偶有七八。四言五言,皆始之於漢,成之於魏晉,登峰造極者乃陶潛也。然劉氏所論,竟未及之,可見學者論詩,時見迂腐是也。
120 建安風骨,曹氏父子為上;竹林七賢,阮籍嵇康為最。所謂何晏之徒率多浮泛、晉世之才稍入輕綺者,或為雜以仙心,或為尚以玄意,可為前車之鑒。仙心與玄意,非不可求,然作文賦詩,或大可不必。為寫物而寫物者,亦失詩之旨也;或得偶字奇句,終非佳篇,只一時之玩物;或可名噪一時,可得萬世之景仰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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