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欧德绪 于 2023-1-28 14:06 编辑
“诗不厌改,贵乎精也。”⑴这应该是对改自己的诗而言。“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贾岛《题诗后》)的苦吟,更不会是替他人改诗而走火入魔。其实,即便是改自己的诗,也有个度,如袁子才所言:“诗不可不改,不可多改。不改,则心浮;多改,则机窒。”⑵至于替他人改诗,当更有可说道者。
广为流传的“推敲”故事,还算不得替他人改诗,韩昌黎不过是助力贾浪仙选做了个二选一。⑶然而明人王夫之仍认为昌黎先生多此一举。其《姜斋诗话》说:“凭空想象揣摩僧敲月下门的情境,如同在说他人做的梦,即便说得很逼真,跟他人内心也毫发无关。如果是即景会心,那么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因景因情,自然灵妙,哪里用着别人劳神费心出主意呢?”⑷今人瞿蜕园先生也认为“推”与“敲”应该由诗人按当时情景决定:“如果你自己作诗的时候,当时的情景是推,自然的意识是推,那么,推字在你就是好的,何必为了作诗而硬造出一种意境呢?”。⑸古今两位学者所言在理。写诗纯粹是个私活,冷暖自知,他人代劳不得。贾岛不是菜鸟,其诗自有意境,他自己不必为做诗而另造情景,他人更不必为之代造。热心的韩昌黎助人选字已难免越俎代庖之嫌,可见替人改诗实在不是随意可做之事。
当然,诗坛不乏替人改诗的佳话,这首先就牵涉到改诗者的手眼。没有一看便知得失何在的眼力与改一字或一词可令人折服的笔力,便没有替人改诗的资本。清人顾嗣立《寒厅诗话》举有改诗例。一则是元遗山改张橘轩诗。张诗“一树早梅何处春”,元改作“几点早梅何处春”,理由是既说一树就不能再说何处。还有虞道园改萨天锡诗。萨诗“地湿厌闻天竺雨,月明来听景阳钟”,虞改“闻”作“看”,因原诗“闻”“听”重复,且“看雨”也有所出——唐人有句“林下老僧来看雨”。⑹这里改诗者与被改者都是诗人,而改诗者显然是更大牌的诗人。元遗山有“一代文宗”之誉,而虞道园为“元诗四家”之一。或许可以借一俗语言之,想替人改诗,当先看看自己手中有没有金钢钻。
诗话中还有替人改诗而赢得“一字师”之誉者。对此要多说几句的是,“一字师”作为典故,用于诗坛,意义已有所变化。此典出处为五代王定保《唐摭言》,说的是李相误读《春秋》中一人名,被侍立一旁的小吏指出,李相大惭愧,“命小吏受北面之礼,号曰‘一字师’。”⑺李相据说就是李绅,是饱读诗书之人。小吏虽也读过一些书,但知识学问自是无法与李绅比高低。只因指正了一个字的读音,就拜小吏为师,表现的是李绅谦虚。而事实上,小吏也就是这一字能为师,并不是真能在学问上指点李绅。因此,这个典故不可随意用。若有学问大家指正你一字读错,你即称他“一字师”,那恐怕只能说用词不当了,学问大家能指点你的,岂止一字?但诗坛“一字师”却不是指诗学造诣低者为高者改诗。上节提到的两个故事,在《寒厅诗话》中也在“一字师”条目中,顾嗣立对“一字师”还作有形象解说:“昔人谓如光弼临军,旗帜不易,一号令之而百倍精彩。”⑻中唐李光弼有“将帅中第一”美誉,用他来比诗坛“一字师”,可知用典之意有变。还可以举个诗坛最常见的一字师故事来说。“郑谷在袁州,齐己携诗诣之。有早梅诗云:‘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谷曰:‘数枝’非早也,未若‘一枝’。齐己不觉下拜。”⑼齐己与郑谷同为唐末诗人,是常唱和的诗友。齐拜郑为一字师,应该是由此一字而折服于郑,决不是认为郑只是在此一字上可为师。也就是说,诗坛之“一字师”,那就是可以指点你做诗的人,不只是一字一时之师也。
替人改诗还涉及一个度的问题——诗中有病可改,但原作诗意不可改。王安石爱改他人诗,钱锺书《谈艺录》专门有一则作论述。⑽王公改王仲至“日斜奏罢长杨赋”为“日斜奏赋长杨罢”,改刘贡父“却从云里望蓬莱”为“却从云气望蓬莱”。前者只是语序的调整,后者只改了一个字。锺书先生认为这是王安石替他人改诗改得在理的两例,前者变名词“赋”为动词,增强了表达效果,后果改去了从“云里”向外望,表达不妥的毛病。但王公更多的改诗,动静颇大,不只是文字有变,诗意也变。锺书先生认为那已不是替他人改诗了,而是“袭人以为己作”。例如苏子卿诗“祗言花是雪,不悟有香来”,王公改作“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王文海“鸟鸣山更幽”,王公改作“一鸟不鸣山更幽”,都是将他人好句改头换面变作己诗。过了不改诗意这个度,即便改诗者自己并未成诗,那也是把他人的诗当成自己的诗在改了。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替谁改诗。人有谦虚自负之别。袁枚称:“诗得一字之师,如红炉点雪,乐不可言。”⑾那必是指从谏如流者的感受。虽然诗话中提到的被改诗者似乎都比较谦虚,但下面这位诗人的自负还是流露无遗。其作《御沟》诗云:“此波涵帝泽,无处濯尘缨。”拿给皎然看。皎然直接指出“波”字不佳。这位老兄立马发怒而去。皎然暗写一“中”字在手心等他。一会儿,此人狂奔而来,说:“已改‘波’字为‘中’字矣。”皎然伸出手心,两人一起大笑。⑿一听人指出毛病就生气,真不是一般的自负。不过此兄能自己琢磨出毛病来,诗艺与自负还算相当。诗坛更多的只怕是诗艺一般而自负不一般者。因此想替人改诗,还要先看看对象。如果对方就是在请你欣赏,那肯定无关改诗之事。谁要自作多情,提个修改方案啥的,一准闹个不愉快。
如果改诗的对象是初学者,那改诗之事又另当别论。初学者能得行家指点,自是再好不过。但是也有个度。如同教师批改学生作文,有“多就少改”的原则。将作文改得面目全非,学生也会接受不了。有诗家指导改诗一例。原作《村童放学》云:“红巾艳艳带霞飞,一曲新歌下翠微。放学村娃不巡路,三三两两拾柴归。”诗家作详细评析后改成:“领巾红艳映斜晖,两两三三下翠微。斗罢新歌各分散,树林深处拾柴归。”知名诗家,用心讲解,又示范改写,这个自然要大大地点个赞。但改动这么大,已然是两首诗了。故有诗友孤山吹云评说:“改作甚至不如原作。原诗生动活泼富有生活气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读前两句似可预见一群天使或蝴蝶在快乐自由地飞翔。后两句果然有充满烟火气息的精灵出场。改作老气横秋乏善可陈四平八稳,周正倒是周正了,却失去了活力与灵气。”⒀当然,我们完全可以为诗家辩护一番,但改动太大,过了度,这是没法辩护的。
说来话去,替他人改诗的事慎重些为好。对己对人都要先有个底,特别是对方不是新手时,提出疑问商榷当胜于直接改将上去。臧否作品,是读者权利,但动手去改,便有越位之嫌。改诗者或出于一片好心,但别人能否领情,实在难说。
注释: ⑴谢榛著:《四溟诗话》。见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第1161页。 ⑵袁枚著、顾学颉校点:《随园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82页。 ⑶计有功撰、王仲镛校笺:《唐诗纪事校笺》,中华书局,2007年,第1359页:“岛赴举至京,骑驴赋诗,得‘僧推月下门’之句,欲改‘推’作‘敲’,引手作推敲之势,未决,不觉冲大尹韩愈,乃具言。愈曰:‘敲字佳矣。’遂并辔论诗久之。” ⑷原文见王夫之等撰:《清诗话·姜斋诗话》,中华书局,1963 年,第9 页。 ⑸瞿蜕园、周紫宜著:《学诗浅说》,当代中国出版社,2014年,第224页。 ⑹王夫之等撰:《清诗话·寒厅诗话》,中华书局,1963 年,第88页。 ⑺王定保撰:《唐摭言》卷五。 ⑻同⑹。 ⑼魏庆之编:《诗人玉屑》,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41页。 ⑽钱锺书著:《谈艺录》,中华书局,1984年,第243页。本节引用皆同此。 ⑾同⑵,第124页。 ⑿同上,第399页。 ⒀转引自景灏先生网帖《新〈诗词医案拾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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