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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斯翰先生序陈振家《天涯吟草》云:“其七律则长于论议,直抒胸臆,或时有佳制,或语有警策,所微惜者,言意并尽,恨少风人之旨耳。”为人作序而不讳言其短,实为难得。惟所言“恨少风人之旨”,或可为之一辩。 所谓“风人之旨”,即风诗之旨趣,如三百篇大序所云:“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故曰《风》。”要言之,作诗须寓意微婉,方可谓得风人之旨。微者,含而不露,意在言外;婉者,哀而不伤,怒而不怨也。 《瓯北诗话》比较杜牧四首诗,将风人之旨说得极明白。“如《赤壁》云:‘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题四皓庙》云:‘南军不袒左边袖,四老安刘是灭刘。’《题乌江亭》云:‘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此皆不度时势,徒作异论,以炫人耳,其实非确论也。惟《桃花夫人庙》云:‘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度几春。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以绿珠之死,形息夫人之不死,高下自见;而词语蕴藉,不显露讥讪,尤得风人之旨耳。”杜诗前三首皆直言是非,与风诗不侔。第四首咏史,褒贬寓于对比中,息夫人虽以无言抗议,然其忍辱苟活相形于绿珠坠楼而亡,懦弱刚烈,皆在不言中,读者自有会心。 再如今人吕浩生诗云:“十五年前东海东,吾侪谈笑早成空。何缘邂逅崇川畔,相与徜徉大道中。堤上垂杨争炫碧,天边斜日尚能红。谁言一醉寻常事,南北奔驰类转蓬。”熊盛元先生《晦窗诗话》评点曰:“腹联炼句工稳,寄慨遥深。垂杨炫碧,喻小人之得意忘形;斜日能红,喻志士之壮怀不老,怨而不露,哀而不伤,深得风人之旨。” 比较而言,陈振家先生“狂奴故态将光大,皇帝新衣正入时”(《从农有赋》)“要赋离骚须命换,莞然一笑入空山”(《勘透》),刺时讽世,直抒胸臆,自是不合于风诗。它如“作一回人不容易,得看开时且看开”(《读史》其二)“常为斗粮愁竞日,遑论寸草报春晖”(《久未归省怅然成赋》)之类,虽为好句,或嫌余味不永。然陈诗亦多有不同于此之佳制。其诗集首篇《赴琼》云:“应是烟霞前世身,归寻泉壑结芳邻。家无长物行轻便,榜有荣名情认真。凡铁枉劳高匠煅,散樗或合异山珍。还将卅载邯郸梦,换作殊方眼界新。”熊盛元先生评曰:“中二联吐辞恬淡,寄慨遥深,韶年而笔致如此老成,殊非易也。”(见《天涯吟草·熊序》)寄慨遥深者,弦外有音也。遭逢大劫,诗人虽主动报名赴海南务农,然由诗中自嘲可知,驱学子市民下乡之时,诗人家贫无业,亦迫不得已也。由此当可悟得恬淡诗语中,诗人于劫中时势与个人际遇慨叹之深沉。风人之旨,其得之乎? 再如《琼涯春雨》云:“绵绵细雨似虾须,山隐虚空看近无。树上悄然分败叶,草头乏力挽垂珠。诚知此际宜芳醴,自笑平生别酒壶。枯坐床头偶对镜,痴看一颗好头颅。”春雨绵绵,草木萌新。然诗人将草木分而写之。大树自发新叶,小草乏力低垂。草以自喻,暗寄心事。三联写无酒宽怀,以自笑自解,形似洒脱,愈显愁闷。尾联照镜,令人想起黄遵宪“劫余惊抚好头颅”句,较之而显“痴看”者,语淡而痛深也。如此抒春时胸怀,可谓蕴籍微婉乎? 陈振家与何永沂为粤地同代之诗人。其诗风虽有别,惟仍可借何一语以说陈诗。何永沂《点灯集》有道:“吾诗不言‘志’,不载‘道’,不入‘温柔敦厚’囿内,不衫不履,无教无法,‘情之所至,诗词自来’而已。”观陈振家诗,生逢大劫,身处天涯,往往情不能已而直抒胸臆,亦自成一体,或不必以微婉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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