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朱敦儒<鹧鸪天西都作>

开开云 · 发表于 2021-8-19 17:10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卷，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著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中学时读这词，一眼便喜欢上了它的“疏狂”二字。全篇如一首朗朗上口的流行歌，文辞清丽，诗心飘逸，年少的人不必去深究他的用意，只须感受他那面对浮华权贵的轻狂与傲慢，艳羡他在人世间无所羁拘的自由。读而抄，抄而诵，诵而再读，日后回忆起，只记住了他词中如谪仙书就的这句“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

朱敦儒，字希真，河南洛阳人。这首《鹧鸪天》并没有一个清楚的创作年份，只知应在北宋最后一个年号“靖康”之间，是北宋末年脍炙人口的一首小令。“靖康”只有两年，即1126年和1127年，生于1081年的朱敦儒这时应是45或46岁。

靖康中，朱敦儒被召至京师，朝廷封他作学官。朱敦儒就在这时做出了他人生履历中最为知名的“三拒授官”的第一拒。他是这么拒绝：“麋鹿之性，自乐闲旷，爵禄非所愿也。”从京师回到家中，写下了这首《西都作》，西都即洛阳。

这首词集中反映了朱敦儒前半生的人生态度和价值观念，不在乎玉楼金阙，不羡慕候王权贵，诗与酒是他的人生伴侣，纵情山水是他的终生志向。这于当今繁华都市来说，应是现代人也在苦苦渴求的关注生活本身、找寻自我价值的立世态度。但在那时的北宋末年，社稷是动荡的，敌国临峙，民生灾祸，内忧外患之际，作为一名有学识、有见地的中年儒士，入仕为官不应是他施展自身才华的理想所在吗？

既然要拒绝，为何又赴召？既然已然拒绝，为何又写下这首词呢？宣示他的志得意满？这便是我写下这篇文章的目的。

从最简单的地方来解释，词上片是词人在介绍自己，我者何人，我为何事。第一句，词人说自己是执掌山水的郎中，上天赋予了他轻狂不羁的本性；第二句，词人说何处刮风、何处下雨都需要经过我的审批，云彩的去留、月亮的光彩都需要我向上苍表章来做决定。

这是词人通过修辞手法包装后的表达，这世上存在呼风唤雨的人吗？没有。这世上会有人相信这样的夸张介绍吗？没有。词人是想说的是，我纵情于山水之间，风雨天象好像与我的心情相通，我想观赏风景雨景之时风是在吹动着的，雨是在落下着的；云与月仿佛能听到我的呼唤和挽留，我想赏云赏月之时云是停泊着的，月是长久着的。

从诗词创作角度来看，“批”与“上”这两字用的是极巧妙的。批是什么呢？是官员的批改。这里没有用“阅”，没有用“着”，没有用“改”，没有用“发”。上是什么呢？是官员的上奏。这里没有用“呈”，没有用“书”，没有用“递”，没有用“交”。批与上是有上下级别间职权关系在里面的。从更深一层来看，词人为什么要用这种修辞手法来介绍自己呢？因为这里也是词人在暗表自己为什么要拒绝入仕、寄情山水的原因。

如果我们换一种角度，把批改的事看作是给百姓拨款赈灾的事，把上奏的事看作是为正义振臂声援的事，那么词人晦藏之意便可以拨云见日了。我批改的东西能不能落实？上奏的事能不能得到上司的批准？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词人也不能向任何人去问这样的问题。

下片，词人在表达自己的人生志向和价值观念。第一句，词人说，案前万首诗文，身侧千觞美酒，拥有这样富足的生活，我从不羡慕王侯权贵；第二句，词人继续说，我也可以卧居玉楼金阙，用一个“慵”字告诉你，我只是对它没有兴趣；宁可与诗与酒与梅花一起，在洛阳醉生梦死。这一句，好在一个“慵”字，一个“醉”字，其中深意，可表词人一腔深情。

慵，意困倦、懒怠，可看作是对某些事物的意兴不高。词人这里用慵字，是表示对玉楼金阙的意兴不高，那这个意兴不高是为何？是因为词人醉心在别的事上。什么事？且插梅花醉洛阳吗？不是。

醉，在文人歌赋里是具有独特的情感缘由的，常见的有两种：其一，遇喜庆之事，志得意，逢挚友，得知音，喝，醉；其二，积郁之情无可言说，自饮自酎，一杯一杯复一杯，饮，醉。词人这里的醉是因为喜庆吗？赏梅，可以赏出意趣高昂、兴高采烈的喜庆来？此处可再解释一下，梅兰竹菊，这样的风月之物，在文人眼中究竟是什么的存在。

梅兰竹菊，自古被人们看作是傲、幽、坚、淡的人格典范，在后世的人们看来，这些传统的文化几近于供人们遵守、敬奉的信仰，乃至神明。严冬赏梅，是敬傲骨铮铮之魂；深谷观兰，是爱幽静美好之性；院内养竹，是惜宁折不弯之行；篱中养菊，是奉恬淡自如之心。事实上，文人吟诵的不是这些风花雪月，而这风花雪月背后的情感与力量。

朱敦儒的这个醉字，我认为，是饱含苦闷之醉，是坚守信仰之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