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选诗15首

严观 · 发表于 2021-2-20 20:22

本帖最后由严观于 2021-2-20 21:56 编辑

                  河流

召唤我的，是低处，
是海洋，最澎湃辽阔的共居地。
旅程是我的名，
源头和归处，与上天、与月相有关。

我是不断再生，可以分离的，
无时无尽。无时无刻，
我被新的我驱逐，并且乐于逃离旧我，
在更加隆重盛大的场所为新位加冕。

我必须匍匐，伏跪。
必须直起腰来，向上伸出无数手臂。
那荫蔽和生发我的山川雨雾，
行天日月，也与我一起完成仪轨。

节律，永恒，
规范，嵌合成无法朽坏的绢宣，
自然永传的物象铺陈其上，
视觉中心丝带般的，是我的留白。

                     劈柴

双手握斧，抡圆，
锋利借助重量，嵌入木柴，
意志的火苗，舔着脆弱的平面。
傍晚的院子，落日退避，
截短的树段，垂头丧气。
多少次，一生中这样精准？
股市的飞楔，使准头降低，
扇向上司的耳光，被处境格挡，
诗句的投枪，没有方向，
说出的爱，比狂风还烈……
斧头再落处半片残阳，余晖殷红。

                  高更与塔希提题材画

这些吸引我来的因素，真实存在，
我的身体内有什么？我的精神
为什么需要它们的喂养？信息、想象
中的情景，在踏上这片上帝优选
的领域后得到证实，而且来得
更为多样，更为强烈。

与过去生命全不相关的元素，
竟然是我如此快乐的源泉。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没有降生于此？
难道命运非得让我半生浸淫平凡，
耳目遭受凡俗的嚣声、凌乱？

当我调制颜料，展开画布，
显影于前的，颜色，
棕，暗红，幽蓝，酱青，
与呈现目光中的，大相径庭。

那天然的，像一汪清水，
直接荡涤、泼洒
全部身心。而我尚不满足，
我的心灵，尚须通过手指、
通过色彩、通过图像唱出歌声。

在我面前的少女，两个，
一个捧着阳光似的果肉，一个
露出一半的胸乳，面目无邪，
透过青春的皮肤，我感到肉体的悸动，
灵魂的狂喜。

                  而见证我们的，
是高大的、带来荫蔽
的椰树，面包树像一个史前的存在，
以膨大的身躯保守我的秘密。

后方原宿的房屋似乎可有可无。天空
只以一角窥探我们，给我们留下余地。
我甚至设想，香水百合原来从无，
只能在此时，此境，
才能突然被创造。

                           它是故意绷紧的
沾润露珠，闭合向上，
谨严、矜持中平滑、青嫩，
以渐变色轻缓释放欲望和美，
以喇叭送音的嘹亮，无法遏制，
向天空吐芬，因为恰当地使用横膈膜
控制气息，使快乐的释放节制，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如缕。

我吃着食物，咀嚼中带来快意，
在我的爱中还是需要一个你，
需要你参透我的灵魂，在共同的
快乐中共振。我心中的风暴
塔希提已经平息80%，另外的20%，
需要你完美的美丽和盯视我的眼神
带来最后的安定，像一个哭泣中的婴儿
需要母乳，需要亲密的怀抱。

而那颗最好的黑珍珠，我须要佩戴
于你的胸口。那一排褐贝的纽扣，
钉于你的轻薄、昂贵的服饰。
当我描画风景，你的注视
使自然变成人文。

                           当我们潜泳，
与海豚亲吻，海中的鱼
变成我们的儿女。漫步沙滩时
清澈的海水一望无际，你我的
灵肉在浪涛上相拥。当我老去，
我的作品将见证我们从哪儿来？
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

                  北极

远离春和景明，独自经历凌厉的力，
凛然面对光、气层的疾速穿行，
闪电般翻卷、七色纠缠的极地之光，
雷霆万钧，在光滑的冰层上擦过，
才可以不伤分毫。最危险
莫测的反成为亘古友伴，最诡异幻美的
反而彰显荣耀。当座头鲸蓬勃而来，
这荡海的骄子喷出水柱，像是几声哨音，
多少水下的生灵列队，向着极点致意；
多少云层的翼手，遮天蔽日的飞临，
赴宴于最富营养的年诞。而人，
被设计的使命，只是发现与赞美。

速度与力，太超乎常规。
全能的神，设计了宇宙永动机，
通过超高速提供不竭动能。
悬垂中轴，亘古不变有如天然神针，
意念蓬发，源源不绝神奥原生的势。
无时无刻，地球飞速穿行于
深邃迢遥的宇空。自转公转，
什么样的巨舵，保证球面每处的平衡？
保护老人与孩子，不因摇晃趔趄？
让庄稼生长、成熟？
树木扎根泥土，十年、百年、千年？
使万紫千红的花朵次第开放？
城市与村庄，人类繁衍与希望？
炫耀殿堂与权势，浪费黄金与粮食？

壮观的游行，星空中的旅客，
星辰中的星辰，人类想要的，
上帝已全部施予，提前施予。
我们随地球一起穿行。何须
插上双翅，以个人的名义飞临太空？
随心所欲登陆其它的星球，是多余的
奢侈，也是不可能的梦想。

北极，承担地球的责任，
谨守北纬90度的极点，适应漫长
严寒和冰封，并在短短两个月的阳光
照射下，生长绿草，
开出花朵，吸引数百万的鸟类，
组织热闹的舞会。即使一片死寂，
也有唯一的朋友，穿着雪样的毛衣，
巡视凛冬的领地，携三两只小熊，
行走单纯的江湖，加冕极地。

注释：465米/秒的地球自转速度，快过跑车，
一天一圈8万千米耗时23小时56分，
飞机望尘莫及。隔10年增加或者减少
千分之三至千分之四秒，即使昂贵如
陀飞轮名表，精确度也会阙如。
自转的同时，环绕太阳逆时针公转
速度则高达每秒钟29.8千米，每日
地球公转9.4亿千米。太阳携带着太阳系
中的所有成员在以2千米/秒自转的同时
也在围绕着银河系核心公转，速度
为220公里/秒，转一周约需2.4亿年。

                        三角板

工具多半从属于使用者，建造高塔时，
章法与刻度，无限接近原初的设计，
工程在从属于想象之后，脱颖而出。
90度尖角朝上，三角板冷峻、宏伟，
当它加宽、放大，厚实感如埃及金字塔。
它的谨严与坚实，无可匹敌，
国家、历史、社会，这些词语纷纷靠近，
内部的迷宫危险，与本质的裸露如出一辙。
哪怕站立不稳，尖角几乎会同时向下，
它插入泥土，视觉感丰满而柔软，
左右平伸的面，激发无穷想象空间。
与反向的尺嵌合，变成平行四边形，
它不断延伸时，很容易越过塔尖，
理论上它可以穿越星空，丈量宇宙。

它也会坍缩成一个概念，变成动词，
变为主动，丈量社会、历史、国家，
衡度人心与道德。制作的材料多了起来，
刻度特效，既可以拉伸，
也可以变形，一厘米等于一千公尺，
也是可能的。黑夜与白日，
在不透光的囚室和灯火通明的殿堂，
已不甚分明了。所以，
“人心是一把尺子”被发明出来。

                     圆规

地球上的事物少有纯粹的圆，
没有人试过将雏菊、西瓜的半径
放入圆规画下的圆圈里。石匠
最倚重直尺，他们建造方型、
拱形建筑或半圆的穹盖，圆规基本上
排不上用场。人类筑造的天花板
是圆。这是规定。

圆属于上帝。所有的天体：
太阳、月亮，无疑是圆的，
地球和恒星也是。仅有圆还不够，
还得有个圆的系统，以速度维系。
用陀飞轮比喻的话，宇宙就是
上帝永不解下的手表，以永生的动，
启发永动机。各种圆疾速互动，
形成力，力作用于光，
光合为生之源，生命可成。

巴别塔*以直达圆，注定坍塌，
人类被圆玩弄于指掌。与球有关的，
总在博弈，总有胜败。
临摹于自然之源，北宋*初成。
语言之别，掣肘大同。
百年之痒，千载之察。
唯有诗可以上达天听，
进化太慢，请求升级。

注释：*巴别塔：是《圣经·旧约·创世记》第11章故事中人们建造的塔。根据篇章记载，当时人类联合起来兴建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高塔；为了阻止人类的计划，上帝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使人类相互之间不能沟通，计划因此失败，人类自此各散东西。此事件，为世上出现不同语言和种族提供解释。
*北宋瓷器通常以临摹花卉形状取胜，玲珑秀巧，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


                     梅花咏春

小时候出生的环境，是没有梅花的，
见惯的多是成材的树种，可以入药的花植。
女性的名字经常会出现“梅”，所以经常，
梅会与具体的一个个女性形象连在一起。
即使关山月的《梅》，购藏的目的
也多用于投资。人世浸染日久，
沧桑云烟，时感竹的虚直、
松的傲霜。直到昨日，
从“岁寒三友”，浮想联翩，
突然思念起梅。

驱车赶往公园，寻找梅花。
大年三十，春寒料峭，
气温保护着厚厚的积雪，银装素裹，
向晚的时辰，零星的炮仗周边闷响，
巨大沉重的太阳，滚入大海。
趔趄着，冰滑的路面斜入小溪，
我终于滑倒，在冰面上俯冲，
直到对岸的苍珠将我挂住。

我狼狈起身，才看清正是一株腊梅，
斜晖中站立水滨，雪压花枝，
清香扑鼻，像个冰清玉洁的美人，
与我相向而立。几支横斜的枝条，
触上肌肤。从没有一次拥抱，
这般美好。如雪的花瓣，
粉嫩的花蕊，直入我心。
就这样我们没入暗处，黑夜
中等待和迎接春的黎明。

                  修簧

一无所有的时候我愿意去到竹林，
一节一节地数，望向直指天空
的梢头。我知道它是虚心的，
但筋骨强韧，像鸟骨中空。
它们共同占有高处，揽云得月
时，尽占先机。

从直径承高的角度而言，比树更强，
经与纬20cm一次，榫卯嵌合，
说明它物理旷世出俗，化学
论文已达国际发表水准。刚毅，
在我的内心，发生分子组合，
当我扫视它们全体，更为震撼，
几乎等距共享空间，齐头并进，
南山竹林藏着谨严的律条：公正。

人在所有的场合，坐卧，
吃饭，书写，
泛舟，渔获时，
都与它发生关系，在精神上，
甚至不可或缺。这是我
多次修簧之旅的其中一次，
失去的全部，像是腾空的仓库。

                  探访范家店

它离机场最近，彷佛从未惊醒，
此时，被大雪、被严冬覆盖，
村外无人，村路偶尔被寂静辗过，
狗吠未鸣，只警觉盯视一下车窗里的眼睛，
平整的土地平铺远方，像耕牛卧眠。

如果在睡，如果在饭，
此时平安。远方可有儿惦念？
可有女信函？银翼闪闪，
可曾启程飞向遥远？钉耙如手，
立于简陋围墙，如猎犬待动。

此时土地张开，围拢而来，
不需伺弄时，就如苇席，
遮盖这一方院落，这座城堡。
时候到了，等一声呼喝，
将如猎鹰，陪伴暖腹的一生。

                  画皮

平时嗜好搜求一些古董、
名画，捡漏儿无非靠专业认知上的
差距，别人不敢拿的一些尖儿货
自然成为囊中物。这一次，
古玩城某家店铺，出现一张画皮，
年代久远，但保存完好，
真正的皮质，施色纯正，
尤其开脸一流，姿色出众，
开价尚可接受，于是成交。

精心擦洗后，对身体进行填充，
坐在沙发上，她已与真人无异，
不能说话，却比任何人更美，
陪伴无时不在，令我欣悦。
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古董，
引起国际古玩界的关注，三天两头，
不断来人说服我析出，并开出
令人咂舌的高价。无意得罪
这个圈子最有势力的人，画皮，
不，这件雕塑品，
也不对，应该说是女甬，
或者干脆的，就是古代美人，
出现在国际拍卖会，经过上百次
疯狂出价，以创纪录的天价
被一个神秘富豪买走。我得到
金钱，也多出一层失落。

陆陆续续，我交往了好多女性，
却没有一个让我真正称心。游走于
世界上所有的古玩市场，希望
可以再次发现一张画皮。

                  问候

沙洲浅滩，一大片芦苇
整齐地向一侧微倾，
穗须颔首。
辽阔天际，万里无云，
东方的天际，层叠红霞
一抹。

         白鹭依次，
从沉睡中苏醒，彼此轻唤，
跃跃欲飞。从云层中
慢慢升起，太阳比朝晖更红。
虫鸣鸟声，彼此和奏。

初夏温暖。直到
红日行空，12只白鹭
齐飞，灰色的沙洲苇荡
以一幅风景，问候世界：
“早安！”

               明朝石狮子

以石头的面目，不能动弹，
不需要进食，与众生似乎言和。
宠物和人，得以悠然经过驾前。
对平民而言，还是过于昂贵：
石头的重量，施加的工艺，
往往喜欢寸土寸金的地段，
无声的威慑，炫耀。

维持阔绰府邸，足以震慑
一方，必须是人中的真狮。
出击，瞅准世人的畏葸。
强取，何曾怜悯，
豪夺，哪次手软？
即使无理，也会动用财帛，
买通法庭。哪怕触犯众怒，
只因靠山通天。石狮的多寡
有基本的生态平衡：十里八乡，
总有一对；官府京师，
星罗棋布。人世的非洲草原，
狮子无声，狮子凶猛。

               罗丹的《思考者》

石头浑朴。重，
密度，色。
峻岭、悬崖、裂谷的
主要垫层和壁体。
从混沌中，创世者
使天地离分：日行万里，
月桂中宵；江河行地，
山海沃野，林木生灵。
上帝的归上帝，
艺术的归艺术。
人是天子，
在开天辟地之后，
从天师的授艺领悟
再创造的真谛。
于是有了名画、
雕塑，诗和哲学。
有了建筑、铁路，
火箭与潜艇。

法国人罗丹的指令
毫无例外得自天启。
这巨大的顽石，
代表神，却禁锢着
人通向神。工作裙、
锤子、凿子，
借助于神子之手，
从物质与精神中，
澎湃激情。从思考与行动中，
捕捉灵感。抽象的石头，
手中赋形，成为人和非人的
象征体，成为神与人的杰作。
像是思考的一个具象，和指向，
像是陌生者的一个妥协，
像是接纳与拥抱，
像是尊重与谅解。

               天鹅

行为方式的决定因素是形。天鹅不可能开枪，
也不会坐在密室里操控股价。它的翅膀
带它飞往天空的花园；长洲与水滨是喙的厨房；
徜徉湖面的客厅，用羽毛和脚蹼；
会见宾客与友人。成年后它们拥有
坚贞的爱情，无一例外。
这和平的鸟禽，人类成全了它们，
已几乎没有天敌。与野鸭、鸬鹚
共享领地，宁愿弯曲颈项
啄食更深处的水下。无需顾虑
生计，安然享受娴雅的时光。

人类的视野曾捕捉到惊人的画面：
在滩涂，6只天鹅交颈而舞，
翅膀上下拍张，眼花缭乱的舞步，
头颈的节律分明是表达陶醉，爱慕。
媲美人类的芭蕾，不亚于福金的编配。
过于特殊的禽类，赋以每一个个体
无以复加的完美身形。它们如何辨识
爱侣？凭什么心有所属？
唯一的，只有眼神。
平静时波光秋韵，遇到爱，
才闪烁变幻，对方起舞，
并根据情绪的支配，天衣无缝地
演绎无缺，才能获得青睐？！
以眼神开始，以舞动定情，
以交颈爱抚，以颂鸣私定终身……

                        壮志雄心

                  ——听贝多芬《降E大调第3交响曲》即《英雄交响曲》演绎

我必须牧羊于险峻、幽深的峡谷，
承受阳光暴晒下岩石的阴影，
暴雨倾泻，头发遮住眼睛湿冷沁骨。
在巨大的缓坡上斜躺，草帽遮颜，
拿着羊鞭向看不见的孤狼瞄准，
眼镜蛇竖起半人高时掷帽于空中。
我必须将骄傲藏起，破衣烂衫遮体，
遥远注视心仪的宫中公主，满腹酸楚，
宫廷侍卫的骏马傲慢经过我的眼前。

柴扉木门在飓风中次次炸响，
雷声像重锤猛砸心灵，
狮子般的勇猛撕扯着灵魂。
当一天我行走于王城，
熙攘的人群中张着锐利的眼睛，
嘴唇紧闭，象巨鲸排开深邃的海水。
即使是吾皇的车辇迎面而来，
也要在我的面前怏怏绕行。

胸中块垒犹如焰火，
在琴键上爆炸，在屋梁上形成烟云，
排山倒海，滚动在天地之间。
望向我的一张美丽的脸，
明瞭我的柔和、细腻，
弹射串串音符在她的面前萦绕不去，
抚着她发丝，欣赏小巧的樱唇，
华贵服饰闪烁五线谱的光泽，
眼睛像在说话。

力量化演，爱的旋律，
抚慰雷霆狂飙……
虹霓现于水洗般湛蓝开敞的天空，
没有一丝儿微风。

不会希图她走近我，
不会心生醋意，当她拥吻别人，
城堡中王子领她旋舞于大厅，
簇拥着的显宦贵妇向他们致意。
即使她从没有真正地望我一眼，
我也爱她，用我的心。
合唱终会响起，
领唱的高音响遏行云，
一切暂时的终将成为浮云。

我感谢上天的安排，
感谢纯良洁白的羊群，
我将继续放牧于广阔天幕下的草地，
投喂野狼的幼崽，
濯洗于清澈见底的溪流，
砍柴煮饭。
当锅底透出香味，
我饭前祷告。
回到茅屋，
弹拨竖琴，
倾诉无望的相思。
也会弈棋于山谷，
推演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