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诗晬语·卷上 沈德潜

墨生

三十三 古人不废炼字法，然以意胜而不以字胜，故能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 见色。近人挟以斗胜者，难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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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点染风花，何妨少为失实？若小小送别，而动欲沾巾；聊作旅人，而便云万里。登陟 培塿，比拟华、嵩；偶遇庸人，颂言良哲。以至本居泉石，更怀绁之思；业处欢娱， 忽作穷途之哭。准之立言，皆为失体。记曰：〔志之所所至，诗亦至焉。〕本乎志以 成诗，恶有数者之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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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用意过深，使气过厉，揉藻过秾，亦是诗家一病。故曰：〔穆如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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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意主浑融，惟恐其露；意主蹈厉，惟恐其藏。究之恐露者味而弥旨；恐藏者尽而无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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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朱子云：〔楚词不皆是怨君，被后人多说成怨君。〕此言最中病痛。如唐人中，少陵 故多忠爱之词，义山间作风刺之语；然必动辄牵入，即偶尔赋物，随境写怀，亦必云 主某事，刺某人，水月镜花，多成粘皮带骨，亦何取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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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钟伯敬云：〔但欲洗去故常语。然别开一径，康馗有弗践者焉。故器不尚象，淫巧杂 陈；声不和律，艳詄竞响。〕此持论极善，且似自砭其失处。盖诗当求新于理，不当 求新于径。譬之日月，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未尝有两日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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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援引典故，诗家所尚。然亦有羌无故实而自高，胪陈卷轴而转卑者。假如作田家诗， 只宜称情而言；乞灵古人，便乖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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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严仪卿有〔诗有别才，非关学也。〕之说。谓神明妙悟，不专学问，非教人废学也。 误用其说者，固有原伯鲁之讥；而当今谈艺家，又专主渔猎，若家有类书，便成作者 ，究其流极，厥弊维钧。吾恐楚则失矣，齐亦未为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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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拟古咏怀，断不宜入近世事与近世字面，锦葛同裘，嫌不称也。若本叙述近事，即方 言谣谚，不妨引入，顾用之何如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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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乐府中不宜杂古诗体，恐散朴也，作古诗正须得乐府意。古诗中不宜杂律诗体，恐凝 滞也，作律诗正须得古风格。与写篆八分不得入楷法；写楷书宜入篆八分法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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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咏古诗未经阐发者，宜援据本传，见微显阐幽之意。若前人久经论定，不须人云亦云 。王摩诘西施咏、李东川谒夷齐庙，或别寓兴意，或淡淡写景，以避雷同剿说，此别 行一路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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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太冲咏史，不必专咏一人，专咏一事，己有怀抱，借古人事以抒写之，斯为千秋绝唱 。后人粘著一事，明白断案。此史论，非诗格也。至胡曾绝句百篇，尤为堕入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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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怀古必切时地。老杜公安县怀古中云：〔洒落君臣契，飞腾战伐名。〕简而能赅，真 史笔也。刘沧咸阳、邺都、长洲诸咏，设色写景，可互相统易，是以酬应为怀古矣。 许浑稍可观，然落句往往入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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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游山诗，永嘉山水主灵秀，谢康乐称之；蜀中山水主险隘，杜工部称之；永州山水主 幽峭，柳仆曹称之。略一转移，失却山川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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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咏物，小小体也；而老杜咏房兵曹胡马则云：〔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德性之 调良，俱为传出。郑都官咏鹧鸪则云：〔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此又 以神韵胜也。彼胸无寄托，笔无远情，如谢宗可、瞿佑之流，直猜谜语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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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唐以前未见题画诗，开此体者老杜也。其法全在不粘画上发论。如题画马画鹰，必说 到真马真鹰，复从真马真鹰开出议论，后人可以为式。又如题画山水，有地名名可按 者，必写出登临凭吊之意；题画人物，有事实可拈者，必发出知人论世之意。本老杜 法推广之，才是作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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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古人咏雪多偶然及之。汉人〔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谢康乐〔明月照积雪。 〕，王龙标〔空山多雨雪，独立君始悟。〕，何天真绝俗也！郑都官〔乱飘僧舍茶烟 湿，密洒歌楼酒力微。〕，是成底语？东坡尖叉韵诗，偶然游戏，学之恐入于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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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咏梅诗应以庾子山之〔枝高出手寒。〕，苏东坡之〔竹外一枝斜更好。〕为上。林和 靖之〔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高季迪之〔流水空山见一枝。〕，亦 能像外孤寄；馀皆刻画矣。杜少陵之〔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此纯 乎写情，以事外赏之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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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东坡诗：〔幽玉尽处见桃花。〕又云：〔竹外桃花三两枝。〕自是桃花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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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隐侯云：〔弹丸脱手。〕固是诗家妙喻。然过熟则滑；唯生熟相济，于生中求熟，熟 处带生，方不落寻常蹊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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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一首有一首章法；一题数首，又合数首为章法。有起，有结，有结，有伦序，有照应 ；若阙一不，增一不得，乃见体裁。陈思王赠白马、谢家兄弟酬答，子美游何将军园 之类是也。又有随所兴触，一章一意，分观错杂，总述累累。射洪感遇、太白古风、 子美秦州杂诗之类是也。后人一题至十数章，甚或二三十章。然意旨辞采，彼此互犯 ，虽构多篇，索其指归，一章可尽，不如割爱之为愈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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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诗不可不造句。江中日早，残冬立春，亦寻常意思，而王湾云：〔海日生残夜，江春 入旧年。〕一经锤炼，便或警绝，宜张曲江悬以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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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诗中韵脚，如大厦之有柱石，此处不牢，倾折立见。故有看去极平，而断难更移者， 安稳故也。安稳者，牢之谓也。杜诗：〔悬崖置屋牢。〕可悟韵脚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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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对仗固须工整，而亦有一联中本句自为对偶者。五言如王摩诘〔赭圻将赤岸，击汰复 扬舲。〕，七言如杜必简〔伐鼓撞钟惊海上，新妆袨服照江东。〕杜子美〔桃花细逐 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之类，方板中求活时或用之。

墨生

五十七 律诗起句，可不用韵，故宋人以来，有入别韵者。然必于通韵中借入，如冬韵诗起句 入东，支韵诗起句入微，豪韵诗起句入萧、肴是也。若庚、青韵诗，起句入真、文、 寒、删；先韵诗，起句入覃、盐、咸，乱杂不可为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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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写景写情，不宜相碍，前说晴，后说雨，则相碍矣。亦不可犯复，前说沅沣，后说衡 湘，则犯复矣。即字面亦须避忌字同义异者，或偶见之，若字义俱同，必从更易。如 〔暮云空碛时驱马。〕、〔玉靶角弓珠勒马。〕，终是右丞之累。杜诗云：〔新诗改 罢自长吟。〕改则弊病去，长吟则神味出。

墨生

五十九 诗中高格，入词便苦其腐；词中丽句，入诗便苦其纤，各有规格在也。然腐之为病， 填词者每知之；纤之为病，作诗者未尽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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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古人同作一诗，不必同韵，即同韵亦在一韵中，不必句句次韵也。自元、白创始，而 皮、陆倡和，又加甚焉。以韵为主，而以意相从，中有欲言，不能通达矣。近代专以 此见长，名曰和韵，实则趁韵，宜血脉横亘，句联意断也。有志之士，当不囿于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