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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在湖南的绝唱
司马从戎
唐代诗人杜甫自大历三年进入湖南,到大历五年悄然逝世,其行踪和死葬地,一直困惑着后人。
杜甫天资聪颖。七岁能作诗,“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青年时代就具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非凡气度,有志于“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远大理想。
但他的人生很不顺利,多次参加科举考试而名落孙山。最后,由于生活逐渐陷入困境,为寻求出路,不得不携家人以一叶扁舟出川,漂泊于江湖。
杜甫生当李唐王朝由盛转衰的历史时刻,亲身经历了“安史之乱”的全过程。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第二年六月,潼关失陷,玄宗仓惶逃至蜀中。八月,寓居州羌村(今属陕西富县)的杜甫,听说肃宗已在灵武(今宁夏灵武市)登基,于是孤身北上,投奔朝廷,但在途中被叛军俘获,押送长安。
至德二年(公元757年)四月,杜甫冒险逃出长安,穿过危机四伏的战场,终于抵达凤翔(今属陕西宝鸡),投奔肃宗,被任命为左拾遗。不料耿直的杜甫很快因营救房琯,触怒肃宗而被贬官。
杜甫后来历尽艰辛,辗转到了成都,往依故人严武。他在严武等人的相助下,在城西的浣花溪畔建造了一座草堂,度过了一段相对安稳的日子。
但广德三年(公元765年),严武去世,杜甫失去了依靠,于是他离开了成都,携家人沿江东下,于次年到达夔州(今四川奉节)。
此时,杜甫年老多病,正如他在《登高》中所写的:“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他想落叶归根。他在《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中写道: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但杜甫的还乡愿望并未能实现。
大历三年(公元768年),他顺江东下,想经湖北而北上。但此时中原战火纷飞,路途阻隔,他于是被迫经湖北江陵、公安来到湖南,准备经岳州(今岳阳)、潭州(今长沙)去投奔旧日好友、时任衡州(今衡阳)刺史的韦之晋。
大历三年(公元768年)冬,杜甫由湖北公安县入湘,在洞庭湖畔的岳阳作《登岳阳楼》、《泊岳阳城下》、《陪裴使君登岳阳楼》、《宿青草湖》、《宿白沙驿》等诗歌。尤其是《登岳阳楼》,被称为“岳阳楼诗双璧” 之一,诗云: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宋代刘辰翁《批点千家注杜诗》评此诗:“气压百代,为五言雄浑之绝”。宋代刘克庄《后村诗话》甚至说“岳阳城赋咏多矣,须推此篇独步,非孟浩然辈所及”。
大历四年(公元769年)早春,杜甫从岳阳白马潭出发,坐船经湘阴来到长沙,进入了乔口古镇,在此作《入乔口》,云:
“漠漠旧京远,迟迟归路赊。 残年傍水国,落日对春华。 树蜜早蜂乱,江泥轻燕斜。 贾生骨已朽,凄恻近长沙。”
乔口位于长沙北部(今属长沙市望城区),古有“长沙十万户,乔口七千家”之说,非常繁荣。随着舟行湘江,杜甫目睹岸边春光旖旎,心情开始变得舒坦,但他又感觉距离家乡越来越远,漂泊到贾谊当年的贬谪之地,心情顿时又变得非常凄楚。
过了乔口,杜甫来到古代楚国铸钱的铜官山下。这时天气骤变,湘江开始起风,杜甫一家只好在铜官渚避风。杜甫正好看到铜官窑烧制陶瓷的壮观景象,不胜感叹,作《铜官渚守风》:
“不夜楚帆落,避风湘渚间。 水耕先浸草,春火更烧山。 早泊云物晦,逆行波浪悭。 飞来双白鹤,过去杳难攀。”
长沙铜官窑是唐代南方规模最大的青瓷窑场之一,始于初唐,盛于中晚唐,终于五代,时间延续三百多年。这里还是世界釉下多彩陶瓷的发源地、唐朝彩瓷的发源地,在青釉下加绘彩色,突破了唐以前单色青釉一统天下的局面。
铜官窑的陶瓷开创了以诗文书法为饰的先河,作品多为五言诗,不重格律,但语句纯朴,感情真挚,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其中最为脍炙人口的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杜甫看到火光熊熊,开始以为是春耕烧山,直到映红了半边天,才知道那是铜官窑在用山柴烧窑,制造当时非常先进的彩瓷。后人为了纪念杜甫,在铜官渚建起了守风亭,刻上了这首《铜官渚守风》。
杜甫来到长沙城,作《双枫浦》,云:
“辍棹青枫浦,双枫旧已摧。 自惊衰谢力,不道栋梁材。 浪足浮纱帽,皮须截锦苔。 江边地有主,暂借上天回。”
一般认为,青枫浦位于今天的浏阳,为古代“浏阳八景”之一。唐代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云:“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就指此地。
但杜甫一路沿着湘江南下,急切赶往衡州去投奔韦之晋,不可能绕道去东边的浏阳。湘江流经长沙一段又名青枫江,此处的“青枫浦”应该位于湘江流经长沙城区的某处水滨。
杜甫以树喻人,感慨自己衰老疲惫,希望在此稍作休息。大历四年(公元769年)清明后,杜甫由长沙出发至衡州投奔刺史韦之晋。他离开长沙时,写有《发潭州》:
“夜醉长沙酒,晓行湘水春。 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 贾傅才未有,褚公书绝伦。 名高前后事,回首一伤神。”
这首诗为杜甫晚年名作。诗人昨夜在长沙开怀畅饮,酩酊大醉,今天拂晓便伴随湘江两岸的明媚春色,赶赴衡州。环顾渡口四周,只有江岸上飞舞的落花为他送行。燕子在桅杆上呢喃不已,恋恋不舍地挽留这位饱经苦难的诗人。
贾谊才华横溢,举世难寻。褚遂良的书法也是无与伦比。二人先后曾经盛名一时,都曾经被贬谪长沙。往事不堪回首,令诗人黯然神伤。
杜甫“性豪业嗜酒”,像李白一样也称得上是个“酒仙”,更何况天涯沦落,更需借酒浇愁。醉酒过后,杜甫似乎更具灵感,文思泉涌,寻常的落花、春燕,经过拟人手法,变得亲切动人,富有人情味。
大历四年(公元769年)春末夏初,杜甫到了衡州才知道,不久前,韦之晋已调任潭州刺史,二人已在途中擦肩而过,他于是又匆匆赶回长沙。
杜甫第二次来到长沙,稍作安顿,终于过上了一段难得的安稳日子。作为曾经的漫游爱好者,杜甫登上了岳麓山。在道林寺,他读到了著名诗人宋之问约五十年前的题壁诗《题鉴上人房二首》。壁上的字迹依稀可辨,杜甫十分感慨,于是写下了《麓山道林二寺行》。
诗歌开篇描绘二寺的位置与胜概,尤其是“寺门高开洞庭野,殿脚插入赤沙湖”二句,展现了寺庙地势高峻、视野开阔、湖山掩映、环境优美的特点。
此联后被题刻在麓山寺观音阁前的檐柱上,成为描绘这座古寺的经典佳句。
杜甫此时还写有一首著名的《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李龟年是唐朝开元、天宝年间的著名乐师,擅长唱歌,因为受到唐玄宗的恩宠而名扬天下,常在唐玄宗的弟弟、岐王李范,中书令崔湜的弟弟崔九等贵族豪门表演,红极一时。
“安史之乱”后,李龟年流落江南,卖艺为生,“每逢良辰胜景,为人歌数阕,座中闻之,莫不掩泣罢酒”。
此时,李龟年与杜甫同时漂泊辗转到了长沙。杜诗前两句追忆当年与李龟年在长安的密切接触情况,寄寓诗人对开元盛世、国泰民安的深切眷念;后两句则是对时局动荡、人生飘零的深沉感慨。在“正是江南好风景”的时节,两位历尽艰辛与苦难的昔日京师旧人,居然在长沙重逢,怎不令人百感交集?
后世对这首诗有许多赞评,如《唐宋诗醇》:“言情在笔墨之外,悄然数语,可抵白氏一篇《琵琶行》矣......何其超妙!此千秋绝调也。”
但好景不长,杜甫的苦难生活很快又开始了,因好友韦之晋不幸暴卒。杜甫作《哭韦大夫之晋》,其中有诗句“素车犹恸哭,宝剑谷高悬...老来多涕泪,情在强诗篇...”长歌当哭,十分悲痛。
杜甫失去了依靠,深陷困境。不过,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在此,他结识了一位忘年交苏涣。苏涣的经历颇为坎坷,曾浪迹江湖,后金榜题名,官至御史,来到潭州府任职。
一天,苏涣特地来到江边拜访杜甫,二人饮酒谈诗,非常契合。杜甫十分赞赏苏涣的才气,作《苏大侍御访江浦,赋八韵记异有序》,称他“方力素壮,辞句动人”。二人交往密切,多有唱和,给寂寥愁苦的生活增添了一些乐趣与生机。
大历五年(公元770年)夏天,湖南兵马史臧玠造反,杀死了新任湖南观察使、潭州刺史崔瓘,长沙城陷入一片混乱之中。杜甫为避战祸,加上在郴州的舅父崔湋写信要他前去投奔,于是他带领全家半夜乘船,匆忙逃离长沙,赶赴郴州。他写有《逃难》,云:
“五十头白翁,南北逃世难。 疏布缠枯骨,奔走苦不暖。 已衰病方入,四海一涂炭。 乾坤万里内,莫见容身畔。 妻孥复随我,回首共悲叹。 故国莽丘墟,邻里各分散。 归路从此迷,涕尽湘江岸。”
杜甫回顾了自己被迫从北到南,从西到东,四处颠沛流离的痛苦经历。诗人不仅感慨自己年老多病,妻儿受苦受难,而且推己及人,对国家动荡、生灵涂炭、百姓无处安身充满了忧虑。他一生多难,好不容易在长沙稍作安顿,却又遭遇战乱,想到回家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于是老泪纵横,难以止息。
杜甫一家乘坐的船到达耒阳的方田驿时,遇到洪水泛滥而不能前行。全家断粮数日,饥饿难耐,幸有聂县令送来了牛肉与酒,暂时缓解了困难。《旧唐书》与《新唐书》根据《明皇杂录》的记载,认为杜甫因为在此喝酒吃肉过量而死。这一说法显然是不可信的,因为杜甫此后又返回了长沙,并创作了多首诗歌。
郴州去不成了,杜甫全家只得又返回长沙。第三次来到长沙,此时,杜甫的病痛已经十分严重,他之前在《清明二首》其二中写道:“此身漂泊苦西东,右臂偏枯半耳聋。寂寂系舟双下泪,悠悠伏枕左书空...”
杜甫半身慢慢偏瘫,糖尿病及其并发症越来越严重。杜甫一家此时只能暂时栖息在江上的小舟之中,有时住在江边的阁楼上。
在此,他作有《江阁卧病走笔寄呈崔、卢两侍御》、《江阁对雨有怀行营裴二端公》等作品,尤其是《楼上》,有诗句“乱离难自救,终是老湘潭”,此处的“湘潭”是指潭州府衙所在地长沙。
杜甫困在此地,感到万般无奈,哀伤不已。他思乡心切,决定离开长沙。但他已病入膏肓,最终逝世于长沙到岳阳的湘江之上的小舟之中。
杜甫在人生最后的旅途中,写下了绝笔诗《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
“轩辕休制律,虞舜罢弹琴。 尚错雄鸣管,犹伤半死心。 圣贤名古邈,羁旅病年侵。 舟泊常依震,湖平早见参。 如闻马融笛,若倚仲宣襟。 故国悲寒望,群云惨岁阴。 水乡霾白屋,枫岸叠青岑。 郁郁冬炎瘴,蒙蒙雨滞淫。 鼓迎非祭鬼,弹落似鸮禽。 兴尽才无闷,愁来遽不禁。 生涯相汩没,时物正萧森。 疑惑樽中弩,淹留冠上簪。 牵裾惊魏帝,投阁为刘歆。 狂走终奚适,微才谢所钦。 吾安藜不糁,汝贵玉为琛。 乌几重重缚,鹑衣寸寸针。 哀伤同庾信,述作异陈琳。 十暑岷山葛,三霜楚户砧。 叨陪锦帐座,久放白头吟。 反朴时难遇,忘机陆易沈。 应过数粒食,得近四知金。 春草封归恨,源花费独寻。 转蓬忧悄悄,行药病涔涔。 瘗夭追潘岳,持危觅邓林。 蹉跎翻学步,感激在知音。 却假苏张舌,高夸周宋镡。 纳流迷浩汗,峻趾得嶔崟。 城府开清旭,松筠起碧浔。 披颜争倩倩,逸足竞骎骎。 朗鉴存愚直,皇天实照临。 公孙仍恃险,侯景未生擒。 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深。 畏人千里井,问俗九州箴。 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 葛洪尸定解,许靖力还任。 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
杜甫在这封遗书中,回顾了“安史之乱”以来的艰难国运与自身漂泊无依、贫病交加的痛苦经历,并向湖南亲友托付后事,充满了催人泪下、凄切感人的家国之忧。全诗篇幅较长,但线索清晰,层次分明,感情浓烈,寄寓深厚。
关于杜甫的死地,历来主要有两种意见,一是耒阳说,一是潭、岳之交说。
章培恒在《中国文学史》中只说是“在耒阳附近客死旅舟”,而回避了死因。郭沫若著《李白与杜甫》,力主杜甫是因食腐败牛肉中毒而死于耒阳。
但郭氏的研究可能带有主观色彩。再说,杜甫若是死在耒阳,那么元稹《墓志铭》说杜甫“旅殡岳阳”之说又将作何解释呢?
李元度《杜墓考》认为杜甫是“舟中患风疾”而卒。其实,诗人生时犹不免于困穷,死后之凄凉可以想见。其子无力将其归葬故园,只有暂时殡葬于湖南了。
唐元稹《子美墓志铭》云:“适遇子美之孙嗣业,启子美之柩,襄祔事于堰师,途次于荆楚,雅知余爱言其大父之为文,拜余为志,辞不能绝......(甫)扁舟下荆楚间,竟以寓卒,旅殡岳阳,享年五十有九......”
这里的文字非常清楚,元稹在荆楚相遇杜甫之孙杜嗣业,目睹所护的杜甫之柩,并经杜嗣业亲口告知,原曾旅殡岳阳,将归葬于堰师首阳山。因此,“旅殡岳阳”和“襄祔堰师”事属确实,毫无疑问了。
杜甫曾旅殡于岳阳何处?元稹《墓志铭》没有细说,应可能是当时岳州属下的昌江县,今平江县地。
昌江位于泪罗江上游,现今一舟仍能达其故地。可能当年这里曾有着杜甫的本族或亲友,在杜甫逝世后,其子无可奈何,就近来此投奔,后来就因为守制而定居在这里了。
现在,平江县小田村杜家洞天井湖犹存杜甫的祠墓,地距中县坪故唐代昌江县治仅十里远近。
“文革”中发现杜甫墓为墙砖室墓合冢,具有唐代墓葬风格,杜子祠又还遗有唐代柱础莲花墩,证明确是唐代故物无疑 。
不仅如此,当地还住有杜甫的后裔。新编《平江县志》“人口篇”载:“杜甫次子宗武为祭扫其墓,定居附近,从此平江始有杜姓,至今杜甫墓附近杜家洞一地犹存。今居清水乡万家村的杜永明为杜甫后裔。”
又清嘉庆《平江县志》载:“左拾遗杜甫墓在小田。按元微之墓志,旅殡岳阳四十余年,平为岳属,岳阳之殡,直言平耳......”
从平江的杜甫祠墓和保存的历史文献看,杜甫曾经殡葬在这里是没有疑义的。再说,小田是一个荒僻的山村,至今依然不通车路,前人若要在这里造一座假坟,道理上也难说得过去。
至于《平江县志》及其邑人抱定的终葬平江说,现今仅能见到明代以后的一些传闻之辞,缺乏驳倒元稹《墓志铭》归葬偃师说的确凿证据。
平江杜甫祠墓寂寞地僻,处荒郊山野,长时期不为外人所知。耒阳杜甫墓历代题咏甚多,而平江杜甫墓却只曾有过邑人和游宦的几首作品。
古今研究杜甫的人而不知平江杜甫祠墓者尚大有人在,更不用说其他局外之士了。现在它虽被列为湖南省文物保护单位,可是无人管理,就连洒扫庭除也未能作到。
“名高前后事,回首一伤神。”在湖湘大地,洒下离愁和悲愤的外来之士,又何止杜甫一人!“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杜甫曾经以此哀李白,今人又只能借此来哀杜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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