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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祖荫先生诗词结集为《普通集》与《普通集(续一)》,部分作品选编入《慕贤学步集》。先生擅吟,多有佳篇。德绪不揣浅陋,拜读之余,选十首试略作浅说。
1.1972年江南 昔话壮游真似梦,江南偶过漫淹留。 秣陵街巷徘徊古,吴郡园林蹀躞幽。 万里他乡灵谷月,四方佳境太湖秋。 玉人欲揽登山径,风雨如磐不自由。 ——此为记游诗,前七句皆如实记游,第八句一语双关,破空而来。双关者,既是交代登山未果之因,更是其时现状写照。诗题标明1972年。那是见天高喊形势大好,不是小好的年代,也是动辄以言获罪的年代,敢以风雨如磐写之,表达欲自由之心,足见先生胆识过人。事关自由,先生别有警句:“山居未必无寒暑,不逐炎凉即自由。”(《青城夜月》)山居避世,其实仍在红尘之中,能破得俗念桎梏者,即为自在自得之人。“不逐炎凉即自由”,一语醒世,前人所未道也。
2.惊闻 惊闻公罢去,搔首独沉吟。 人说三年职,曾存千万金。 商门妻子泪,海外女儿心。 欲觅真消息,官衙一径深。 ——一官被罢,惊动友人,惊动家人。为何罢官,是传言之贪贿,还是别有缘由?尾联由此一事说破一个社会现实问题:官府内幕非百姓可以打探也。虽然现代文明社会,官员应接受百姓监督,百姓对官员之所作所为以及财产之多少、家人之状况皆有知情权,但现实是我们离这一步还很遥远。尾字“深”者,不止言官衙之深,亦诗人慨叹之深也。
3.办证 屡屡纠难尽,街头办证多。 漫天涂字速,坐地待人过。 大款精英伪,高官学位讹。 体云吾证假,真证又如何? ——尾联一问,有出人意料之妙。前六句皆指责假证造假,难以禁绝,严重败坏社会风气,至尾联却是笔锋突转,竟以第一人称为假证一辩。多少真证亦假证,此一辩无情戳破多少人之脸面。只说一例,多少名牌学府,卖予官员大亨多少假博士真证?至于持真证而无真才实学者更不用说。
4.某女教师 女同学某,学业精深,兼擅体育。家贫求学艰难,其邻人助之,日久遂生情愫。不意反右事起,邻人被诬右派,旋遣边疆。女适时毕业,遂求以妻子身份同往,师友劝之不听,竟赴边陲中学任教。大漠风沙,备极艰辛,夫妻情笃,耕耘不辍。先是此地中学毕业生无一高考中选者,迨女夫妇至,则屡有喜讯。当地哄传,备受尊重。文革起,武斗不绝。然女夫妇所至,无论民族,均竭诚欢迎庇护。文革后,其夫平反,始获返里。偶言及前事,众皆唏嘘不已。 蓦地烽烟动远村,他乡弱女几惊魂。 何方福地逃干戈,幸有诸生若季昆。 有愫情应同患难,是真金岂惧烧燔。 可怜罗织诛求尽,肝胆还将赤子温。 ——《慕贤学步集》咏“某人”诗共22首,诗题后皆有序,说某人故事。德绪以为此22篇可作诗话看,更可作诗史读。如此首《某教师》,故事始自反右前,终于文革后,历二十余年,皆共和国不堪回首之岁月。作诗读,劫难之中愈显弱女人性之光辉,感人至深。作史读,真人真事,董狐直笔,长留后人。
5.咏白梅 岂止冰容艳,从来彻骨香。 孤高成本性,素练是罗裳。 零落依清水,萧疏映晚窗。 报春关底事,冷笑俗文章。 ——咏物诗有新意有寄托方为好咏。陈先生咏物诗多可从此两方面味得其妙。咏梅专说其香艳冰洁之孤高,与报春无关,可谓避熟出新。尾句“冷笑俗文章”,锋芒所指,即寄托所在。避熟避俗,为文之道也。高声报春者,焉不知既熟又俗也。
6.雏鹰 少小离巢奋羽衣,摩云直欲向天飞。 无端忤着东风意,吹落深山不许归。 ——读此诗,须先读诗人回忆录。《普通集(续一)》有记:“反右运动中,北大总共被划为右派分子的人数是716人(一说是715人,另一说是699人),超过当时北大总人数的百分之五(一说达到百分之七点五),其中学生右派589人。这716人中,有526人是陆平到校前,由江隆基主持划出的,其余190人(一说是173人)则是陆平到校后用了三个月的‘反右补课’补划的。此外,还有未戴右派帽子受各种处分的842人。”诗人1955年就读北大,亲历北大反右运动,所记故事触目惊心。读过诗人这段经历,再味《雏鹰》,何用德绪饶舌。
7. 秋晚客至 凉夜故交至,闲庭共品茶。 枝头惊宿鸟,摇落马缨花。 ——第三句“惊”虽熟字却可味。老友相见甚欢情景,皆从此一字写出。
8. 读书 终日看书复厌书,读书获罪总愁余。 衰年好觅新书读,却恨新时乏好书。 ——诗人风骨诗。读书获罪,宪法中无此一条,罪名中有此一说。读书或有罪,遑论写书矣。新时无好书之因在此乎?此新时代敏感话题,敢以诗言,故曰风骨诗也。
9. 刘禅 父薨不斩托孤臣,临难安民自屈身。 四十年间无害戾,西川庸主尚存仁。( 注:张璠:刘禅懦弱,心无害戾。) ——读之想起何永沂先生《舟过白帝城》句:“刘禅一事堪称颂,未识横刀乱杀民。”两诗言外意同。人主平庸,自非好事。但若平庸而有仁德,于百姓或许并不坏。真正坏事者,明明平庸无才,偏偏自以为无所不能,刚愎自用,那结果必是大为不妙矣。
10. 朝鲜餐馆女侍者 长裙鲜服侍华楼,浅笑难藏眉黛愁。 戏问可知三月半,微惊四顾略颔头。 ——“三月半”,可喷饭、可浮白、可击节、可拍案之妙语也。
读陈先生诗,忽想起李汝伦先生一番宏论:“余曾为诗词队列之加长加宽而喜,亦为废纸之叠高叠厚而悲。俯仰无憾于天地,去来无愧于黎庶,应人逝而诗生,勿人在而诗死,诗固赖锤炼,是精钢是粗铁,难欺明眼。有者经久而不锈,有者生日便是死期。‘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极似卖矛又卖盾者声口,即‘不新鲜’矣,何又‘万口传’乎?然细味其意在望‘江山代有才人出’,写时代之真情真事,歌时代之正气正声,为时代而呼李杜,勿弄生死同时或朝生暮死之物。”(《点灯集·序》)此亦德绪爱读陈祖荫先生诗之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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