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上 尾
上文我们说了许多诗病。现在我们再谈一种诗病,这种诗病在科场中并不认为不合式,一般人也不注意,然而却为某些诗论家所排斥者,就是上尾。
汉字共有平上去入四个声调;平仄格式中虽然只论平仄,但是做起仄韵诗来,仍然应该分辨上去入。上声和上声为韵,去声和去声为韵,入声和入声为韵;偶然有些上去同押的例子,那是变例。现在我们来谈平韵诗。平韵诗虽然在原则上不必考虑句中的上去入三声,但是有些人觉得“一句之中,四声递用”乃是艺术的最高峰。所谓四声递用,就是尽可能在一句的五个或七个字之内,具备平上去入四个声调,而且相间地递用。譬如董文涣声调四谱所举杜审言的诗:
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 唐 • 杜审言
独有宦游人,
偏惊物候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蘋。
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
若依照这首诗做成一个谱,就是:
入上去平平,
平平入去平。
平平入上去,平上去平平。
入去平平上,平平上入平。
入平平上去,平去入平平。
(注意:思字在此处用做名词,读去声。)
第一、第三、第五和第七句都是四声俱全;第二和第六句不能四声俱全,因为第一字如果用仄声就犯了孤平。八句之中,没有一句的形式是完全相同的,可说是尽了错综变化之妙。如果七言诗也依照这个办法,更可以做到四声俱全,因为七言比五言多了两个字。
但是,为了声调的极端和谐,却给予诗人一种不可忍受的束缚。这种诗偶然做一、两首则可,首首如此则势所不能。我们只能尽可能地避免同调的仄声在一起,如“上上”“去去”“入入”等。一句之中四声俱全,几乎可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另有一种四声递用的说法是比较地合乎事实的。朱彝尊说:“老杜律诗单句句脚必上去入俱全”。单句就是出句。如果首句入韵,就是单句句脚平上去入俱全了。“必”字有语病,杜甫的律诗并非每首如此,只能说是多数如此。(查阅了一下杜甫的律诗,发现杜甫的律诗也有个别上尾的情况。)例如:
(甲)五律
春望 唐 • 杜 甫
国破山河在(上),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去),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入),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上),浑欲不胜簪。
(注意:首句若不入韵,势必有两个出句句脚声调相同,但声调相同的句脚必须隔离,像该诗颔联出句句脚用去声,颈联出句句脚用入声。须至尾联出句句脚方得用上声或去声。)
(乙)七律
曲江 唐 • 杜 甫
一片飞花减却春(平),风飘万点正愁人。
且看欲尽花经眼(上),莫厌伤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去),苑边高冢卧麒麟。
细推物理须行乐(入),何用浮名绊此身。
我们所举的例子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可见决非偶合。非但杜甫的律诗如此,初唐和盛唐的其他诗人也往往如此。现在略举数例,以见一斑:
(甲)五律
王家少妇 唐 • 崔 颢
十五嫁王昌(平),盈盈入画堂。
自矜年最少(去),复倚婿为郎。
舞爱前溪绿(入),歌怜子夜长。
闲来斗百草(上),度日不成妆。
(乙)七律
奉和幸安乐公主山庄应制 唐 • 宗楚客
玉楼银牓枕严城(平),翠盖红旗列禁营。
日映层岩图画色(入),风摇杂树管弦声。
水边重阁含飞动(上),云里孤峰类削成。
幸睹八龙游阆苑(去),无劳万里访蓬瀛。
所谓上尾是指:出句相邻句脚声调的雷同。出句句脚上去入俱全,是最理想的形式。最低限度也应该避免临近的两联出句句脚声调相同,临近的两个出句句脚声调相同是小病;三个相同是大病;如果四个相同,或首句入韵而其余三个出句句脚声调都相同,就是最严重的上尾。这种最严重的上尾,唐诗里并不多见。现在我们来看一看最严重的上尾情况:
(甲)五律
石瓮亭 唐 • 储光羲
遥山起真宇(上),西向尽花林。
下见宫殿小(上),上看廊庑深。
苑花落池水(上),天语闻松音。
君子又知我(上),焚香期化心,
对酒寄严雄 唐 • 刘长卿
陋巷喜阳和(平),衰颜对酒歌。
懒从华发乱(去),闲任白云多。
郡简容垂钓(去),家贫学弄梭。
门前七里濑(去),早晚子陵过。
(乙)七律
送杨少府贬郴州 唐 • 王 维
明到衡山与洞庭(平), 若为秋月听猿声!
愁看北渚三湘远(上),恶说南风五两轻。
青草涨时过夏口(上),白头浪里出湓城。
长沙不久留才子(上),贾谊何须吊屈平。
(谈上尾者,多举此诗为例。)
四声递用和上尾的避忌,应该不能算为一种诗律。四声的递用只能认为某一些诗人的作风;上尾的避忌只能认为技巧上应注意之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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