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 会

岳檀

约   会

一

　　
　　 秋夜。月朗。风清。他们面对面坐在盘山渠的渠塄上。山崖上一棵碗口粗的酸枣树，似一把横撑的大伞，将他们严严地罩住，连皎洁的月光也休想窥见他们的一丝身影。渠塄外一排加拿大杨树的叶子很像恋人谈情，无休止地絮语着。而他们——一对倾慕已久的恋人，却低着头一语不发。
　　 他们从什么时候相爱的？谁也说不清，连他们自己也不甚了然。他们同庚，斜对门住着，从吃奶时就常在一起摸爬滚打。上学又在同级，而不足百把户的小山村一级又分不出两个班来。那时，整个中国都轰轰烈烈地革着文化的命。不知是大大小小革命家的疏忽，还是什么原因，竟没有一个串联者光顾过这些住在白云深处的人家。于是这里便成了少有的“扫帚”未到的死角。所以，“封、资、修”的势力仍顽固地猖狂着。学校照样上课、考试、升级就足以证明。令人奇怪的是，在校每逢考试，他俩几乎是一递一次轮着当班里的第一第二名。有的同学说他们是商量好轮流坐桩，但他们极力否认。理由是从上学后他们就和所有全村的青少年一样，严格遵守着老祖宗传下来的那条不成文的法律，从没私下说过话。这大概也是真的。一些热心的义务侦察员曾多次对他们暗地顶梢，确实未发现可疑迹象。
　　 小学毕业后，山外的中学里还在“为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而浴血苦战。他们只好从事祖祖辈辈所从事的共同事业：爬坡种地，上山砍柴。上学时几乎每天在一起，并没甚感觉，到了生产队，几天不见，总觉得少了点东西似的。有时在一起劳动，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互相看上那么一眼。只这一眼，他们心里就感到满足、熨贴。
　　

二

　　
　　 山里人有时不大理会上级的一些法令。县里虽已号召晚婚，并有双方年龄加起来不够五十岁不能结婚的具体规定，但这里仍是姑娘家二十岁前嫁不出去就会遭到非议。这年她二十岁了，处境岌岌可危。因近年来出脱得好，被称为“深山俊鸟”，邻村上下不少后生都想“趁火打劫”，将她“捕”来锁入自己的“笼子”。他却父死房塌，祸不单行，母子俩挤在一间七尺宽一丈深的小茅屋里，连个“圈鸟”的“笼子”也没有！只好每当月明如镜时一个人悄悄爬上半山腰，坐在酸枣树撑开的大伞下，默默地望着她住的房子。白日相逢，她的眼睛仍是那么清澈、明亮、深情；他的眼睛却蒙上了一层黯淡阴影。
　　 猎手们角逐的结局，是一个前村在县化肥厂当临时工的小伙子占了上风。今天就要见面下聘礼了。一下聘，就木版上钉钉子了。一早起来，他就腰里盘了根绳子插了把斧子，说是上山砍柴。走到大酸枣树下，他在渠塄上坐下来，两手托腮，呆呆地望着村子里她家的院落。半晌午的时候，见一个小伙子推着自行车，在一个老婆子引导下走进她家的院子。她母亲忙不迭地从屋里迎出来……“想不到你真在这里！”他正愣着出神时，忽听到背后有人说话。他迟钝地转过身子。她的弟弟把一只手伸到他的面前，掌心里写着两行娟秀的钢笔字：“烧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穷，天塌山崩不变心。”这是当地一首古老民歌中的两句。他禁不住心里一热，扑簌簌落下两行泪来。
　　 片刻后，他定住神，擦干了泪，拔出口袋里的钢笔，拉过她弟弟的另一只手，在掌心上写道：“不到黄河不死心！”写毕，起身甩开大步上山去了。
　　

三

　　
　　 她家里特别红火。大伯二叔三婶子四大娘，五兄六弟八姐九妹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围了满满一家。年老的夸后生长的标致，年轻的赞新郎穿著时新。介绍人将彩礼包袱打开让大家开眼界：一双油光锃亮的半高跟皮鞋、一身红色的纯毛毛衣，十身各色还没有普及到这山村中的涤卡、凡尔丁、的确良等高级衣料，弄的满家人眼花缭乱，啧啧称羡。介绍人一高兴，从手提包里掏出两个红绸包，往炕上一放，其中一个发出低沉的金属碰击声。人们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了过来。“约，硬头货！”“现大洋！”有人低声私语着。“这是全份礼洋二百四！”介绍人指指发出过响声的那个绸包，“那是例行身价钱六百元！”说毕，介绍人打开那个绸包，两迭崭新的五十元人民币展现在大家面前。人群一阵轻微的骚动。随即有人流着馋涎称赞她有福气。“快让闺女出来瞧瞧，看她中意不中意。”介绍人回头对她母亲说。她母亲嘴笑的石狮子似的，边点头边排开众人去推里间门。门朝里上了插关，纹丝不动。“俺这闺女面嫩怕羞，还是等会儿人少了再说哇。”她母亲只好自搬下台的梯子。
　　 吃午饭时，看热闹的人五成中走了足有四成（要想让看热闹的人全走完是不可能的）。介绍人又提出要双方当面谈谈，说这是找对象必备的程序。她母亲只好又一次去叫门。她先是哀求，继而发火，好不容易才逼出里面的一句话来：“只教一个人进来。”作娘的当然满口应承。插关抽开了，下聘人推门进去后随手将门闭好。外面的人都支楞起耳朵，屏住呼吸，摆好了听两人谈话的架势。然而就在这当儿，下聘人跌跌撞撞拉门出来，二话不说三下五除二包好摊在炕上的包袱，把两个红绸包塞入手提包，一手提东西一手拉上介绍人往外走。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呆立在地上面面相觑，竟忘了换气。
　　 她母亲醒过神来后追出街门一看，人家早已出了村，连影儿都没了。
　　
　　

四

　　
　　 她一语不发就打发走下聘人的消息，不胫而走，不翼而飞，顷刻传遍了全村。据村中唯一在县城读过年半中学、自称曾将《三国演义》反复看过三次的目击者说，那后生顶多在里间里呆了三秒钟，根据是比篮球比赛时裁判吹三秒哨子的时间只短不长；走时的样儿，比司马懿见了孔明的木像吓得逃跑时还要狼狈。有人为了解开她“吓”走下聘人的迷，不惜用了三个劳动日的代价买了一盒云岗牌香烟，又误了一个劳动日专程跑到三十里开外的化肥厂去拜访那个下聘人。谁知那人只是笑笑，不吐一丝儿真情。
　　 谜底揭不开，各种猜测和说法应运而生。此时的她，不仅成了众人倒脏物、泼脏水的圪洞，而且还为业余民间文学创作者们提供了充分发挥想象力、炫露才华的素材。他们有的说她一个月前曾钻进过南山上的惠灵老母洞，被老母收为徒弟。老母给了她一件法宝，一拿出这法宝，想娶她的男人就会头痛如裂不得不抱头鼠窜。有的则说过去有个男人娶了个漂亮的媳妇儿叫来成儿。这媳妇什么都好，就是每天傍晚出去半夜才回来。一回来总要带回一股血腥气，并要用针从牙缝里挑出不少肉丝儿。她的行动引起了丈夫的怀疑。一天丈夫偷偷跟在她后面看动静。当她走进村外一座古庙里时，丈夫从门缝里瞧见她从圣像后面取出一张狼皮披在身上，就地一滚，变成了一只大灰狼。丈夫惊得大声一喊，那狼破门而出。丈夫用力一拉门，将狼尾巴挤断半截。从此这媳妇就再也变不回人了。而且，这狼十分凶悍，吃得路断人稀。但若了解它的底细，遇到它时，只要大喊“秃尾巴来成儿”，它就会收敛凶像，点点头走开。后来这狼被猎人打死，但阴魂不散，又投胎转成了人。然而还保留着会变狼的本事。那下聘的后生正是看见一只大灰狼卧在炕上，才吓得丧魂落魄，仓惶逃窜的。可惜蒲松龄早死了二百六七十年，要不，总会在这些故事基础上加工出几篇不亚于《聊斋志异》中任何一篇的佳作来的。尽管这些故事荒诞不经，但人们却津津乐道，互相传讲，越讲越神，越传越怪。不到一月，周围十里方圆上下许多村庄妇孺皆知。
　　 从此，她孤立了。往日的伙伴不和她来往了。虽有几个大胆的姑娘来过她家，不过，那是想侦察她到底有没有神奇的法宝或灰色的狼皮。每到地里劳动，不仅年龄相仿的姑娘们离得她远远的，而且就连上了岁数的婶子大娘们也对她投来异样的目光，不和她接近。那些青年男同胞，则故意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讲述自己的得意之作。此时，只有他那两只眼睛对她投来比以往更加深情的光。只要一接触到他这眼光，她便像旱蔫了的庄稼得了饱雨，挺直了腰，昂起了头，所有冲她来的一切都不屑一顾了。那神奇的力量，决不亚于赤胆忠心的红卫兵高声背诵几遍“下定决心”。
　　 和任何事物都有两重性一样，正是那有意或无意中伤她的流言蜚语，使无论本村还是外村的后生们对她望而却步，反而帮她实现着自己的愿望。尽管父母为她成为亘古未有的老姑娘而咳声叹气，但也一筹莫展。只能在不顺心时把她当成出气的圪筒，轻则破口大骂，重则拳头、笤帚疙瘩。然而，一有风吹草动，除弟弟会站出来袒护她外，斜对门儿的他母亲也总会赶过来劝解拖架。这既不是他的指使，也不是老人家感觉出儿子和她的关系特殊。而是老人家心地善良，实在同情她的处境。每次劝解拖架后老人家总要给她说上半天宽心话，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说实在的，老人家早先也有过他俩配成对的念头，但现在却压根儿想也不敢想了。过的母子俩连第三只饭碗也买不起，再生这样的念头，人家不笑话你疥蛤蟆想吃天鹅肉才怪呢！
　　

五

　　
　　 暑往冬来，几易春秋。院子里下聘人来的那年栽的一棵槟果树挂满了红艳艳的果子，很好看。那些天才的民间文学业余创作者在她身上再也挖掘不出新的东西来了，只好将注意力转向其它地方。而以前编出的那些风行一时的故事，毕竟不像《聊斋志异》中的佳作那样具有永久的魅力，早成了陈谷子烂芝麻，再也不吸引人了。那场“运动”中蒙受不白之冤的人大都平反昭雪了，但却没人给她落实政策、恢复名誉。尽管她当时做得并没什么错。这也难怪，因为那场运动始终没能运到使她们村子动一下的地步，自然也就不会有冤假错案了。至于她的名誉，对不起，请听现在开始第四次看《三国演义》的权威人士的话吧：“诸葛亮气死周瑜、骂死王朗还逍遥法外呢！何况她区区草木之人，而且脸顽皮厚地活到今天，早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了，还谈什么名誉！”尽管如此，她还是感到自己像米花子上了锅盖——熬出来了。因为今年风调了、雨顺了、山翠了、心顺了，她曾多次偷偷看过他包种的地，庄稼长得出类拔萃，估摸着打个万二八千没问题。
　　 早晨起来，她和弟弟在院子里摊谷穗，忽听到他在街上吆喝牲灵。她急忙走到街门前隔着门缝一瞧，见他正往车上装粮呢！真想不到，收割庄稼还不足二十天，他就要交粮了。她抑制不住心里的兴奋，连跑带跳地来到正在摊谷穗的弟弟跟前，低声圪叨了两句，便拔出弟弟口袋上的钢笔，在他手掌上写下了第二封情书：“晚饭后，大酸枣树下见”……
　　

六

　　
　　 多少年了，不见面想见面，不敢告诉想告诉。然而当面坐在一起，可以开怀畅谈时却又说不出口来。这并不怪，几千年的锈锁怎能一扭钥匙就轻而易举地打开呢！月亮越过中天，向西偏下去了，他们依旧低头沉默着。又过了许久，他才鼓足勇气，断断续续地说：“你、你找我来有甚事咧？”他清楚自己这是明知故问，但他无论如何想不出打开僵局的其它话来。她慢慢抬起头来，望着对面这张十分熟悉，但看不清五官的脸，说；“庄稼收的怎样？”“能卖八千多斤，七百来斤油料。连我娘养鸡喂猪的收入，还了拖欠，能富余八百多块。”“咋安顿咧？”“先买些砖碹上三孔窑，再置办上些日用家具。”她点点头，又问：“明儿做甚咧？”“还是到公社粮站交粮。”“我明儿一早就寻会计开介绍，咱们捎着办了吧。”她长长吁了一口气，站起来说：“没事了，你回家吧。”他迟迟地站起来，红着脸（当然她看不到）又结巴起来：“有、有件、事，不知、知……”“你说吧，有甚不好意思的？”“你那年是咋把那后生打发走的？”他提出了几年来自己百思不得其解，被人们渲染的神奇怪诞的那件事。她笑了，笑得无可奈何，犹如噙了一嘴山豆根。她把他拉到月光下，先摸摸自己的肚子，向他伸出四个指头，又指指他的嘴摇摇手，随即捂住了自己的口。看完这几个手势，他恍然大悟，一股热流直顶胸口，再也无法克制自己，向前跨进一步，伸开两条强有力的胳膊，将她紧紧搂入怀中。他感到自己脸上热辣辣的，但分不清是谁的泪水……
　　 他们携手并肩下山了。将要落下去的月亮，从西山顶上探出了半个脑袋，像个顽皮的孩子，嬉皮笑脸地瞧着他们。

梦回青河

1.交待时序及青梅竹马的开始。

梦回青河

2.故事引人入胜，描写细致，

梦回青河

以穿插聊斋故事来烘托一对青梅竹马忠贞不渝的爱情。人物个性鲜明，文笔精彩。
作者亦给与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寄与。

梦回青河

谢谢先生分享精彩，点亮共赏！

岳檀

梦回青河 发表于 2020-1-18 08:20
1.交待时序及青梅竹马的开始。

谢超版！

岳檀

梦回青河 发表于 2020-1-18 08:28
2.故事引人入胜，描写细致，

再谢超版！

岳檀

梦回青河 发表于 2020-1-18 08:38
以穿插聊斋故事来烘托一对青梅竹马忠贞不渝的爱情。人物个性鲜明，文笔精彩。
作者亦给与了有情人终成眷属 ...

三谢超版！

岳檀

梦回青河 发表于 2020-1-18 08:40
谢谢先生分享精彩，点亮共赏！

四谢超版，万事如意！